浪里蛟的脸色全然变了,但毕竟是在刀尖浪口滚过的人物,一时失态过后,重新镇定,道:“霍老弟,你今天来的意思,不仅只是通风报信吧。”
“跟六年前一样,合作。”青年翻开斗篷,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瓷瓶,使巧劲掷出,那瓷瓶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落到浪里蛟跟前的酒桌上,滴溜溜转了个圈子。
“这是……!”浪里蛟面色一沉,皮笑肉不笑地道,“六年前用过的法子,如今再拿出来对付天下刀尊?霍老弟,不瞒你说,现在不比从前,我浪里蛟已是有家有业的人,你再想叫我打前锋,可没这么便宜的事。”
青年看着浪里蛟的眼睛,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蛟爷这么说,莫非想待在江宁,跟天下刀尊实打实地干一场?哈,你手下那些虾兵蟹将,在天下刀尊眼里,比地上的灰尘强得了多少?蛟爷其实不用摆出一幅待价而沽的样子,你我现在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浪里蛟这些年过惯了呼风唤雨养尊处优的日子,这句毫不婉转的话听在耳内,登时怒往上冲,然而眼前形势他也明白,只得强咽一口气,哈哈干笑道:“霍老弟,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已没有退路。”
“退路?”青年也哈哈笑道,“当年天下剑首坏了蛟爷在长江上的财路,沈仲天找上蛟爷你的时候,是谁拍的胸脯一口答应,是谁派的水鬼,又是谁出的主意烧的船?莫非你以为刀尊那婆娘不会找上你么?想想那时天下剑首的死状便知。”
浪里蛟鼻子里“哼”的一声,脸上表情几番变化,阴晴不定,手心却不由自主,有些微微的出汗。
“天下剑首,天下刀尊……”浪里蛟忽然心事重重地想。
六年前长江上那场恶战,对于他,无法不记忆犹新,他几乎不需回忆,眼前便能浮出天下剑首满身浴血的影子。
他浪里蛟在黑道混了几十年,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那些时候江龙帮和白浪帮抢地盘,几百人厮杀了整整一天一夜,他还去收过尸首打扫战场。然而,不知怎的,六年来只要一想起天下剑首,他的心就总是很烦。
那场剧斗着实太过惨烈,身中奇毒的白云剑,明明全身都已在颤抖,居然以一敌众,在江心那叶小舟之上,孤身奋战了整整三个时辰。每个人都杀得失去了理智,夕阳西下之时,白云剑挽发的木簪被千里剑叟一剑削断,使得黑色的长发在江风中呼啦啦地乱飞,面颊衣襟染透的血在黄昏太阳红光的映照下,让原本温和平易的天下剑首显得极其疯狂,让躲在水下的他不寒而栗。
若非他急中生智,当机立断烧掉了船,只怕他们还对付不了身中剧毒的天下剑首。
天下剑首落水前的最后一招“白云无穷”,剑气荡出江浪高及数尺,拍下的水发出轰然一声巨震,撞得他耳朵嗡嗡响了半刻钟。
那时他还是个豁得出命的土匪,却生平第一次胆怯,不敢接近一个落水的敌人。
他潜在水下战圈的边沿,只看见眼前那江水一丝丝地变红,渐渐地,仿佛要染透整条长江。后来他没有去看天下剑首的尸体,只知道派出的十五个水性最佳的兄弟,活着回去的只有五个。
浪里蛟沉默不语,这青年虽然不客气,话却是实情。
“哼,”浪里蛟终于道,“天下刀尊是什么样的角色你我都知道,对她下毒是这么容易的么?霍老弟,你的算盘打得很精明,我若成,你趁机杀刀尊,我要不成呢,你想必脖子一缩,能逃多远逃多远,留我一个做刀下鬼。”
青年见他话中松动,于是也稍稍放缓了口气:“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个道理我还懂得。何况,天下刀尊往千里剑庐去了,从老头子那里出来,她怎么也不会毫发无损,你要出手容易很多。”
浪里蛟“嘿嘿”一笑,道:“未必吧,光天下剑首那件事,令尊在当年就有悔意。”
青年道:“老头子当年口口声声,不肯杀白云剑,可后来白云剑是在哪里中的毒?这你大可放心。何况,我的剑法‘落梅花’已经练成,当年天下剑首留下的十招我也早研习透彻,今日之剑,不比六年之前。”
浪里蛟考虑了极久的时间,其实他与六年前也大不相同了,六年前他还是个刀口上舐血的土匪,什么都可以拼;但现在,他的狠劲早已消磨在日复一日的美色醇酒之中,他不舍得的东西已有太多。
青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于是推了他一把,冷笑道:“如今形势是箭在弦上,我老实跟你说了吧,这件事你是想干也得干,不想干也得干,我们两个,如今要么同生,要么共死,没有二路。”
浪里蛟浑身微微一震,猛地一用力,握住了手上的酒杯。
青年盯着他,脸上明明没有笑意,却又“哼哼哼”地冷笑起来。
一轮朝阳跃出江面,红光使得长江粼粼的细波仿佛瞬间披上红纱。远远看去,那艘小小的舟子裹在纱内,好像动也不动。
可其实它正轻捷地顺风而来,两岸青山在它的两旁不断倒退,只片刻的时间,它便顺着江水上的红纱滑到了近处,青山已遮不住岸边一座楼宇翘起的飞檐。
船家抽着烟筒,指着前方,慢悠悠地道:“这位公子,你要去的黄鹤楼,就在前面喽。”
且惜愁缓缓走到船头,负手遥望那座巍峨高耸、闻名天下的楼阁。
她以前并没有去过黄鹤楼,但是她知道黄鹤楼里有一首曾让诗仙李白为之敛手、比楼本身还要出名的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且惜愁握住白云剑鞘的手加重了两分力,她的思绪不由自主,也有几分抽离,眼前好像隔着长江早晨薄薄的雾,忽地朦胧起来。
“惜愁,叶平安那小子的墓,就在蛇山的后面,你到了黄鹤楼,在周围仔细一找就知道,墓碑上刻的是两个字:‘剑者’,大约是千里剑叟给他收埋的。”
杜西洲的话历历在耳。
“你若找到他的墓,也替我上柱香,唉,我也好几个清明没给他扫墓了,谁叫他西得这么远?不过我每年都给他烧纸钱就是了,你问问他有没收到。”
船家将一口烟慢吞吞地吐了出来,打断了她的沉思。“看公子是外乡人,”船家问道,“公子是来探亲呢,还是访友?”
且惜愁淡淡道:“探望一位故人。”
黄鹤楼在视野中渐渐清晰,船家收拢风帆,开始用篙桨支船,慢慢将船驶进了渡口。
那埠头上,有一个身材雄壮的佩刀男子,正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巡视着往来船只上下的客旅。他突然看见了且惜愁,原本显得有些疲倦的脸上,精神登时振奋,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江边,脚步一点,纵身便飞上了船。
且惜愁微微一怔。
“前辈!”男子走到她面前,低头抱拳,恭敬地道。
船家本在吃惊,听他这声叫唤,又不禁呵呵笑了起来,道:“壮士,这位公子瞧年纪也不比你大多少,你的称呼不怕有些怪了。”
且惜愁一哂,也不说什么,只问道:“你的朋友无事?”
这男子正是在破竹山庄行刺沈仲天的白三,见她这么问,忙答道:“是,还要多谢前辈指点,又承蒙杜先生救治,已无大碍了。”
且惜愁道:“他叫你来?”
白三点点头,道:“杜先生说前辈随意改变计划,是不智之举,恐怕前辈会遇到危险,因此叫在下前来,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且惜愁笑笑,道:“不必。”
白三一听,这反应果然与杜西洲事先吩咐的一模一样,忙又道:“别的忙也帮不上什么,不过前辈要去的地方在下已找到了,让在下为前辈带路吧。”
且惜愁想了想,颔首道:“多谢。”
叶平安的坟墓就在蛇山之后某片寂静的树林中,土堆垒得并不高,只是一个缓缓的隆起,不过,也可能是太久没人整理,墓堆已被日复一日的风雨推塌了。墓堆上与四周的土壤一般,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草,若不留心,已很难分辨出这是一个人的坟墓。
“剑者”。果然有一块矮小的石碑立在坟前,字迹已有些模糊。
且惜愁走了过去,伸手按在那碑上,将手指揿入凹陷的字迹里,顺着笔画慢慢地划着,一些青苔混着土沫,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