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这里居然是天下剑首白云剑不归的初途。
“那么我呢?”且惜愁忽然这样想。
且惜愁看着界碑,半晌张开折扇,微微侧头,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白三往前跨出几步,“这……”他欲言又止地道,“还没有谢过前辈救命之恩。”
“嗯。”且惜愁道,然后便不多话,侧过身,与白三交错而过,往前缓缓走去。
“前辈!”白三喊道。
且惜愁脚步稍顿,问道:“怎么?”
白三一踌躇,想了想,问道:“前辈……沈仲天怎么会习有恩公的剑招?”
且惜愁道:“我不知道。”
白三不禁一愕。
且惜愁道:“你的同伴受伤不轻,你尽早带他医治吧,若有困难,可以去钱塘城南屏山,找一个叫杜西洲的人帮忙。”
与且惜愁见面数次,知道她不是个爱多话的人,然而这句话的关怀之意却十分显然。白三心中很是温暖,终于开口问道:“前辈,你怎知我那一招是白云剑所教,又怎说练错了?”
“哈,刀,飞瀑。”且惜愁笑了笑,“我教他的。”
白三又是一愕,见她举步缓缓离去,不禁着急,叫道:“前辈!”
且惜愁并不停步,只淡淡道:“你太执著快猛,流水贵乎自然。”
白三怔立当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只见她右手仍悠闲负在身后,她的脚步并不急促,然而只片刻的工夫,人便在很远的那头,再瞧不清动作。
“刀,飞瀑。”
“流水贵乎自然。”
白三脑海中重新响起这两句话,忽地,他想起十年前天下剑首授他刀招的那个黄昏。
“喂,小子,”白云剑拍着他的肩,问道,“你可知道这招的主人是谁?”
那时他恭恭敬敬地道:“晚辈不知。”
白云剑哈哈一笑,却也不回答这个的问题。白三看到夕阳的余晖投在天下剑首的背上,将他映得如神似圣,可是他的神情却有些奇怪,仿佛回忆,仿佛期待,仿佛失落,仿佛这招刀法的主人跟他有说不清的情仇。
第3章 剑叟
那座山汇出的弯弯曲曲的溪流,淌向远方,溪水不深,架着一道被磨得光溜溜的竹桥,竹桥的另一端是修篁幽幽的小林,林中隐约藏着一座庭院宽宽的雅筑。
“好个隐者的居所。”且惜愁站在溪滩的这边,心中这样想道。
雨开始下得有些大,她手里的油纸伞似乎已有点抵受不住夏季的暴雨,伞檐落下的水溅湿了她的衣衫。
“天下间用剑之人值得一交的,千里剑叟算一个,他那招‘送君千里休再逢’我曾经见过,颇有值得借鉴之处。惜愁,千里剑庐景色不坏,你有没有兴趣挪五天时间,跟我一起去?”叶平安笑着问道。
“我要回去练‘不收’。”
“哈!”叶平安笑道,“我就知道你不肯。习武之人,相互交流所长,是很有趣的体验,交融百家之学,对自己的提高很有好处。”
“这不是提高的唯一道路。”
叶平安叹了口气,无奈道:“惜愁,你的性格有时候真叫我想一头撞死。”
“对你来说,撞死也是很有趣的体验。”
叶平安哈哈笑道:“难得听你说了句笑话!惜愁,说真的,除了我,你还有没有别的朋友?”
“杜西洲。”
“幸好你是天下刀尊流水刀,不然你在江湖上肯定混不下去。”叶平安摇了摇头,眼中浮出一丝复杂的情愫,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在哗哗的瓢泼大雨中,叶平安淡淡的影子仿佛就在竹桥上飘过,仿佛死去六年的灵魂还在此地等着。假如六年前她答应了叶平安的邀请,一起来到千里剑庐,是不是接下来的一切就会产生变数?
且惜愁握着伞,一步一步缓缓走上了竹桥,竹桥的另一端连着卵石铺成的小径,已被雨水洗刷得十分干净。
小径直通往竹林,且惜愁又一步一步穿入林中,林中大雨被弯曲交错的竹枝遮挡,变得疏稀,却结成颗颗很大的水珠,滴在她的伞上。
千里剑庐之中,一个身着蓝衣英气勃勃的俊雅少年,席地而坐,正缓缓拨动一张古琴。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闭目沉思,宛若入定。
琴声古淡雅致,正与静室谐和,然而那抚琴的少年仿佛心不所属,几次三番抬头看那老者,只因音律早已熟悉,手势才仍旧行云流水。
老者一直不予理会,沉默了极久,忽然睁开眼睛,淡淡道:“贵客光临了。”
蓝衣少年浑身微微一震,登时弹错了好几个音。
“无仇,”老者缓缓问道,“你为何心绪不宁?”
无仇停下拨弦的手,道:“师父,是她终于来了么?”
老者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墙角置放的一个木架前,伸手抚摸那木架上的剑鞘,他抚摸得十分仔细,仿佛就在抚摸一段遥远的回忆,然后他道:“她总要来的。”
无仇道:“师父,你还是不改变心意?其实……”
老者轻轻一叹,道:“无仇,你去开门迎客。”
那时,且惜愁正走到屋檐下,她缓缓收起伞,脱掉木屐,刚刚将伞竖立墙角,“吱呀”一声,门便被拉开,一个身着蓝衣的少年把住门框,向她注目打量了片刻,神态极不友好。
“无仇,请且先生进来。”屋内老者又道。
“哼。”蓝衣少年欲言又止,过了片刻,不甘心地收回手,侧身让出一条路。
于是且惜愁便看见那陈设简朴的屋内,四墙悬满各式古剑,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家常袍服的老人,站在一个木架的前面,正凝神观视着搁在架子上的剑鞘。
且惜愁当然认得出这柄剑鞘:天下剑首,叶平安的白云剑!
“想要在江湖上混出名头,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又很简单,老先生理应明白我的意思。”沈仲天摸着他手上的白玉戒指,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令郎年少英雄,手上剑法不差,缺的只不过是一个机会。我破竹山庄的刀剑大会在江湖上也算少有盛名,正巧是令郎名震天下的好地方。”
“然而白云剑是你我的朋友。”
“哈哈哈!千里剑叟!你我也都是用剑的人,撇开令郎之事,难道你私心中对天下剑首的剑法就没一点觊觎之心?”
“这……这不是一回事。”
沈仲天了然地笑了起来:“老先生,天下剑首是个重情义的侠士,讲究的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的剑法他看不在眼内,老先生你却不同。你将你的‘送君千里休再逢’倾囊相授,他必定感激,他若当你是朋友至交,你向他讨教剑法,他决不会藏私。”
“可是……”
沈仲天毫无笑意地“哈哈”一笑,阴沉沉地道:“老先生何不再想想,天下剑首是剑界丰碑,老先生的剑法虽然绝妙,怕也只立在那丰碑的阴影里,永远照不到太阳。其实何止先生,令郎又何尝能推倒那座碑?即使名噪天下,不过碑下一草。”
“沈庄主!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老先生其实明白,只不过不愿去想而已。剑招你我共享,令郎名满天下,白云剑嘛……哈,他本来就是传说,就让他真正变成一个传说。”
千里剑叟凝视着白云剑的剑鞘,那丝丝微凸的花纹仿佛就变成了那夜句句密谋的言语。六年前短短的半刻钟,就如这花纹纠错而清晰。
“且先生,请坐。”千里剑叟忽觉声音有些嘶哑,不禁微微苦笑。
且惜愁缓缓坐下。“这是白云剑。”她道。
千里剑叟叹了口气,问道:“听说且先生只用两把飞刀,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沈仲天?”
且惜愁道:“嗯。”
千里剑叟喟道:“天下剑首的十招精妙绝技,沈仲天研习了整整六年,没想到在天下刀尊手里仍然不堪一击。”
且惜愁淡淡道:“剑是兵中君子,剑法不在招式。”
千里剑叟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说的好,没有君子之心,怎能练君子之招!且先生,你下手如此干脆,难道不问问他的剑招是怎样学来的么?”
且惜愁道:“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唉——”千里剑叟叹道,“老朽等天下刀尊上门的一天,也已经六年了。”
无仇侍立在千里剑叟身旁,听到这里,登时觉得不妙,不禁面露焦急,叫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