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真和香银不能跟着去,却也听其他下人说起老夫人这几日是日日眉开眼笑,显而易见地心情大好。
平素,首辅府没什么蜚短流长,是非甚少。如今来了两位年纪相仿的表小姐,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就连府里的下人都免不了要在暗中将此二女放在一处,较一较高下。
如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夫人是喜欢秦姑娘多一些,同秦姑娘一起,老夫人更爱笑。”
明浣却道:“分明是喜欢郭姑娘多些,我可亲眼看到老夫人送了她一只红血玉的镯子。”
甄真听到她们聊得火热,不禁插了一句嘴:“老夫人喜欢谁,又与我们何干?”
如梅和明浣相视一眼:“你以为老夫人这次,为什么要大老远把两个表姑娘请到府里?”
“为什么?”
如梅压低声,煞有介事道:“摆明了——是要给咱大人选夫人呢。”
甄真双眸圆睁:“两位表姑娘都才十五六岁,张大人如今都三十有八了,这未免也太过……”
“这有什么?”明浣不以为然,“七老八十配十五六岁的都不少,再说了,我们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岂能和寻常的男子相提并论?别说两位表姑娘,燕王府那位还……”
话未说完,有所醒觉,生生地止住了。
甄真倒没有留心这个,只咕哝道:“老牛吃嫩草,他也不嫌臊得慌?”
“你说什么?”
她立马摆手:“我什么都没说。”
这日夜里,二更时分,府中灯火半昧。
甄真从茯苓院回到连翘院,正要上楼,忽然听到有女子低低抽泣的声音,不禁唬了一跳。
那声音断断续续,隐忍压抑,似哭非哭的,听着很是渗人。
她原本还有些浮想联翩,以为真是有什么恶鬼,结果大着胆子上前一看,竟在院中的枣树后头,看到了其中一位表小姐——秦可寅。
秦可寅眼下只穿着单衣,竟是一个人在树下蹲着哭。
如今春寒未退,夜里还有些冷,看她那个样子,想哭却又不敢大声,一边哭还一边发抖,好生可怜。
甄真一见此情此景,暗道不好,立马就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秦可寅却先一步发现了她:“你等一等,我认得你,你是郭姐姐屋里的那个……”
甄真连忙低下头:“姑娘恕罪,奴婢……什么都没有瞧见,奴婢这就走。”
秦可寅低头抹了抹眼泪:“看到就看到了,反正……我也不怕丢人。”
说着,竟又哭起来。
泪珠飞落,水光盈睫,真真是我见犹怜。
她这么一哭,甄真反倒是不好走了。
“要不……奴婢先送姑娘回屋去,免得您在这儿待久了着凉。”
秦可寅看她一眼,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可怜巴巴的,看起来活像只兔子。
甄真见她点头便松了口气,没想到走到半路,这位秦姑娘又不肯回去了:“唉,我心里闷得慌,还不想睡,你留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可好?”
甄真心里欲哭无泪,她如今是奴才,哪里敢对主子说不?
“你与我实话实说,我是不是……比郭家姐姐差太多了?”
甄真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您这话怎么能问我呢?
“在家中,父亲也是……比起娘亲,更喜欢家里会舞文弄墨的乔姨娘……”秦可寅自顾自地怅然道,“郭姐姐书读的多,还会弹琴作画,我却什么都不懂,白日里竟连一句对联都作不出。”
甄真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姑娘不用妄自菲薄,您也有您的好,只是和郭姑娘的好有所不同而已。”
“可是,但凡男子,不都偏爱郭姐姐那样的女子么……”
甄真给她这两眼一望,很是有些不自在,只握拳在唇边咳嗽了一声道:“说到咱们大人,那可不是寻常的男子。”
秦可寅闻言一顿,随后喃喃道:“你说的对,表哥的确是……非同凡响、难得一见的男子。”话一说完,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甄真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心下一跳。
第3章 首辅
看来,这位秦姑娘已经对他们的首辅大人情愫暗生了。
啧,年纪轻轻,眼睛倒不好使。
此时,秦可寅又叹了口气道:“以表哥的才华地位,怎么会看得上我这样的绣花枕头?我实在是没有自知之明,从前竟真的以为……”
话说一半,没有再接着往下。
甄真看她眉眼之间有颓丧自弃之色,不由道:“秦姑娘何必妄自菲薄?依咱们大人的性情,不一定非喜欢郭姑娘不可,也不一定……就不喜欢您。”
秦可寅神色一定,一双泪眼呆呆地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甄真挠了挠腮:“这个,奴婢……奴婢是听海棠苑的女鬼说的。”
秦可寅一呆:“什么?”
“姑娘不知道,咱们府里头……闹鬼,传闻那女鬼就是十多年前甄家无故失踪的三小姐,”甄真轻咳了一声,壮了壮胆子,接着才道,“那日夜里奴婢去打水,途径海棠苑,听到有人自言自语,痴痴而笑。”
秦可寅的神色更为害怕:“真的么?”
甄真点头,面不改色:“千真万确,姑娘可知——那女鬼当时说的什么?”
秦可寅颤声问道:“什么?”
甄真左右看了看,愈发小声:“她夸咱们大人……命格非同一般,福脉出众,而且癖好清奇。”
秦可寅微微睁眸,还未来得及说话,甄真蓦然抓住她的手道:“秦姑娘,这话可不是奴婢说的,是那甄家三小姐说的。”
秦可寅看了她半晌:“你当真听到……有女鬼开口说话?”
“千真万确,比真金还真,”甄真道,“总之,咱们大人与其他人不一样,他的心思不能以寻常情理揣摩,姑娘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好。再说了,姑娘您貌美可人,又纯真烂漫,与郭姑娘实在是各有各的好,绝没有不及之处。”
秦可寅点点头,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还朝四下看了看,不自觉地伸手拢紧了衣领,咽了口唾沫。
甄真看秦可寅如此,分明已经把她方才为其哭哭唧唧的亲爱的表哥忘了个干净,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对女鬼的恐惧之情了。
想来也是,她方才那一通屁话,也就只有秦可寅这样的人才会当真。
随后,甄真提着灯送秦可寅上楼回屋,却不知在一墙之外,有两个人恰巧将她们二人方才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此二人,一个是上门来拜会首辅大人的门生何修,另一个,则正是张学林本人。
今日何修登门拜访,是专门向张学林请教经世之学的奥义,二人谈到深夜才罢,精神也不疲惫,就趁兴想去后园走走。哪里知道,经过客院时竟会听到府上女眷这样一番私话。
何修尤其窘迫,毕竟张学林乃才冠当世的学士,且又不矜不伐、端素冷淡,加上还是他的师长,在他心底,素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远形象。却没料到,张大人竟会被府里的人在背后如此议论,还好巧不巧给他听到,实在有些……
虽然何修站在那儿是满脸的不自在,旁边的张学林却只是眉头微皱,并没有什么异色。
“青亦,你出汗了。”张学林看着他淡淡道。
青亦是何修的字。
何修忙掏出手巾去擦脑门上的冷汗,干声道:“是,想来是……路走多了的缘故。”
张学林移开目光:“浮躁罢了。”
何修一听,忙低头作礼:“老师教训的是。”
张学林没有做声,径直往前踱步而去。
他生得高挑颀长,身姿如玉,走路时步履沉稳,风姿冰冷。
肃肃萧萧,琼珮珊珊。
何修不敢抬头,直到张学林走远了才轻轻地松出了一口气。
张学林回到风举院时,张府的总管黄圩珉已经在院内侯着。
“大人回来了。”
张学林嗯了一声,走进屋内,黄圩珉跟在后面进了屋,轻轻将屋门带上。
“老夫人这两日可好?”
“回大人的话,老夫人一切都好。”
张学林脱下外袍,放在架上,回头扫了黄圩珉一眼:“两位表小姐又如何?”
黄圩珉一愣,抬眸道:“也都好。”
张学林撩起袍子,在矮几前坐下,俯首去看昨日棋盘上的一盘残局,摸起一子道:“客院的下人,管教要严些,别让人以为我张府没有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