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之间的因果已经形成了衔尾的蛇,彼此之间牵连太深,弄个不好,两人都不得超生。
“那我当初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是不是也与此类似,不想拖累了什么人?”
荀若素心想着,“我不想拖累了谁呢?”
窗户外是被打碎的黑暗,三个月的尘封一旦解开,月光就毫不吝惜地洒在窗沿上,薛彤就站在冷白色的月光下,她微微仰着头,没有什么表情。
天道冷漠,执剑者也凉薄,薛彤对外宣称活了几百年,其实自荀若素落入轮回中,她才开始数着天过日子,而在此之前,薛彤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活了多久。
活得久没什么好处,只是看得多,听得多,知道的多,凡事再难入眼,若不是天道强制性的共情法则,薛彤都快觉得自己连悲欢喜乐都感觉不到了。
就像现在,她刚超度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灰飞烟灭,从此消失,但薛彤却只想静静看会儿月亮。
亘古不变,总有圆缺。
“……薛彤,”荀若素不合时宜地开口,“你手上什么时候多出一条红领巾的?”
“啊?”薛彤有些暴躁地低下目光,随后暴躁加十倍,“你最近是在批发信物吗?!上一个刚解决我还没喘口气你就送第二个?我现在就下去,我不把天翻了我不姓……呜呜呜呜……”
薛彤骂的这个对象没有实体,任务向来是由天道分配,虽然负责审判的第一殿也有推波助澜的作用,但薛彤一张嘴只能先骂罪魁祸首。
谁知没等薛彤宣泄完,就被荀若素一把捂住了嘴。
外面有人敲门,这个点,医院的大部分医生和护士都在急诊区,只留了小部分维持住院部的正常运转,而荀若素与薛彤所在的这间办公室白天都少有人敢进来,何况晚上。
听说话声,来得还是单独一人.
“薛彤,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是个男人的声音,清润有余但毫不客气,应该是薛彤的熟人。
第51章
这个声音荀若素很熟悉, 薛彤更加熟悉。
荀若素熟悉,是她近两天刚听见过——在她回忆中,跟此人的交集甚至多过薛彤, 不管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河边, 还是让薛彤打瞌睡的室内, 此人都会忽然冒出来。
薛彤熟悉, 是因为这声音属于第一殿秦广王。
第一殿负责审判, 关系到后面几殿的工作安排, 跟薛彤打交道的机会更多, 通常上面死五个人,能分四个给第十殿, 轮回上的小问题交给荀、钟这样的世家来解决,大问题有判官、无常,当所有人都解决不了,或是解决时引发的后果严重, 就会落到薛彤手上。
但第一殿的工作性质与第十殿不同, 不用在人间论赏罚,只要人死, 就会有魂笺飘到第一殿的工作人员手上, 魂笺大概一寸宽三寸长, 看着不大,却是亡者一生的功过。
类比起来,大概就是第十殿出外勤,要跑腿,第一殿坐办公室,整理文书。
秦广王是个千年老宅男,平常一门不出二门不迈, 薛彤听见他的声音,硬是愣了好半晌。
“门没锁,进来吧。”荀若素道。
医院的门里外都能拧,只要不反锁,不需要特意去开,随着“咔嚓”声,一位穿西装的男子在灯下露面——
与薛彤长得竟有三分相似,眉目缥缈深邃,只是相较于薛彤的冷漠,他却显得更为温和,西装之下包裹著书卷气,似扇底清风,檐上白雪。
“您好,”他自我介绍,“我叫蒋长亭,是位心理咨询师,也是薛彤的大哥。”
“蒋长亭”这个名字荀若素还有些印象,当初自己找得丧葬团队中有位假高僧元觉,他一直觉得荀若素脑子有问题,荒郊野岭将人放下后,给她留了被子和名片,其中名片不只一张,除了元觉本人,还有另外一张属于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蒋长亭。
后来辗转,荀若素又将这张名片送给了凌霄寺的和尚。
“少套近乎,”薛彤没给他留脸面,“什么大哥?又不是胎生卵孵的,哪儿来的亲缘关系。”
蒋长亭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深刻表演了一番默剧“秋叶飘零洒满我的脸,吾妹叛逆伤透我的心。”
薛彤被他假惺惺的目光膈应到满身起鸡皮疙瘩。
“每次与你见面都没好事,”薛彤说着,扫了荀若素一眼,“不是提醒我该收心,就是遣派任务,唯一一次例外还是通知我故人死讯,我没把你当场塞地府去你就感恩戴德吧,还有脸在这儿矫情。”
“我这个当哥哥的为你牺牲了多少你真是一点数都没有,”蒋长亭伸手掐了掐薛彤腮帮子,他的目光中也带到了荀若素,以至于后面那句话不知是对哪个说的,“我真是欠了你的……好了,说正事吧。”
薛彤一脸“我就知道”。
“302省道发生的交通事故你知道吧?油罐车与两辆巴士先相撞,除此之外还有近十辆私家车受到波及,目前油罐车爆炸,路面起火,已经烧到了两侧农田,这火会烧到明天中午,风势渐大,死伤无数,我需要你来帮忙。”
蒋长亭嘴角绷直,初见的温和与不正经都凛冽起来,因而显得十分严肃,“其中一辆大巴是校车。”
清渠县一直很注重教育,但校车并不普及,目前为止,只有清渠县县高中配备了,县高中的升学率一直不错,建校也有六十年,后来陆续增加了初中和小学部,那辆校车上四十几个学生,从七岁到十八岁的都有,目前救下来轻伤的还不到十个。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辆大巴伤亡更加惨重,它是直接被油罐车拦腰撞断的,大巴上不少四五十甚至年纪更大的人还没有系安全带的意识,就算系上也很马虎,连长短都不调节,甚至于大巴很久没有检查过安全带,其中有一两个座位有卡顿现象,安全带无法扣上。
这就导致油罐车撞上时,第一波冲击就让玻璃窗粉碎,没有安全带的保护,车内血肉横飞,有近三分之一甩了出去,随后油罐车顶着这辆大巴撞上第二辆,巨大的冲击力让大巴中段完全压扁,并一起翻入农田。
现在是夏季,南方水渠蓄水不见干,油罐车一开始漏油,就顺着水渠流到了各个区域,油浮在水面上,但凡有点火星就能烧成一片,水渠里的水完全起不到灭火的作用。
这场车祸要带走数百生灵。
而薛彤收到的信物,也是关于这场车祸的。
“我开了车来,可以直接过去,”蒋长亭道,“我若不来接你,按你的性子,能拖到明天火势灭了。”
“……”薛彤没反驳。
这么久的交情互相知根知底,反驳只会刺激蒋长亭的表演欲。
关了办公室的灯,走得悄无声息,只剩荀若素留下的蝴蝶还在空气中翕动翅膀,等到所有生魂各归其位,这些蝴蝶会自己消失。
这算是帮了医院的忙,大幅度减少医务工作者的工作量,也就还清这一日所受的各种恩惠……荀若素原本是想送卦的,可惜事出突然无法耽搁。
现在医院乱成一团,也不会过度关注两个多余的人,蒋长亭开车和晏清的稳不同,他一路风驰电掣,荀若素自认胆子挺大,还是不自主的有些紧绷。
她甚至一度怀疑,蒋长亭憋着要将自己和薛彤都弄死。
车开得快有个好处,加上蒋长亭提前做了手脚,监视器甚至人眼都无法捕捉他不遵守道路交通法,一脚油门踩到底的行为,原本两个小时才能到的路段,一个半小时就已经停车靠边,三个人站在火海中央,只有荀若素在反思人生。
说是火海中央其实算不上……火是往外层烧得,最初起火的地方已经成了焦黑的灰烬,所有可燃物都举身赴烈焰,这会儿已经偃旗息鼓空出了可以落脚之地,但浓烟和热浪还是能要人命,荀若素放眼望去,焦黑的尸体和车骨架都露了出来,还有零星火点子。
蒋长亭道,“已经烧了五个小时。”
烧了五个小时,救火救了四个半小时,空气潮湿却没有雨,一旦太阳升起来,高温与风助势,火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