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有红尘(4)

作者:安度非沉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有一个简短的介绍:

“这是谢一尘小姐,你已经认识了。谢小姐,这就是宁珏。”

张秘书是横在她们之间做介绍,说话的时候,宁珏只能看到张秘书的后背,她百无聊赖地想该怎么退出时,张秘书退开了,亮出谢一尘和宁珏给对方。

大幕拉开了,头顶有两片串在一起的夸张水晶灯。

谢一尘和谢女士的血缘毋庸置疑,即便是外甥女,说出去是亲女儿也是可以。宁珏心里不堆砌各类形容词,形容已经追上——可怜。

谢一尘身上没有血的时候,眉眼是安静沉着的,她足够素净淡雅,不至于因为漂亮而让人只看外貌忽略她的舞姿,因为长期练舞,气质卓然,表情凝重,手腕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刮出一道粗暴的红痕。

可怜她好端端的一个精雕细琢的完美的人,是坐在轮椅上的。

凭空比宁珏低了一头。

谢一尘会怎样去审视她的外貌?宁珏没好好打量过自己,只知道她并不难看,出门对男人微笑,对方一定不会觉得像是售楼小姐。

然而谢一尘眼里没有别人的美貌,宁珏站着,和一个五十岁的粗手粗脚的女人站在这里,都只有一个分类,那就是来照顾她的保姆——什么时候她需要保姆了?

一双腿站不起来,她就是废人了吗?

她要站起来,她还要起来跳舞,把舞团替代她演出的张三李四都踢出去,让自己站在舞台中央,让自己动了凡心,让自己痛别许仙,让自己羽化登仙,成了神,被人歌颂被人铭记着…… 但这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连躲起来自己难过也不能,姨妈还要给她安排个保姆?

看着她?防止她想不开自杀了?还是说催逼着她三天之内把舞蹈这件大事从皮肉里从骨髓里割出去,然后利利索索地忘了这一切?

可她不会迁怒保姆,她盯着宁珏。

宁珏再一次看见某种克制的明晃晃的敌意,上次给她这个表情的,还是谢一尘,宁珏已经打了恶意眼神的疫苗,不以为意,她也并不打算久留。

张秘书开始说话:“好了,宁珏,你要做的事情就是…… ”

“我不需要保姆。”谢一尘说,她倒转轮椅挪向敞开的门,那扇门里居然是极大的舞蹈室,张秘书率先一步过去,把门关上落锁,钥匙放在手里:“你不能再进舞蹈室了,钥匙我带走了,我会交给你姨妈。”

他顺其自然地将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上,轻盈地拨了一下,调转位置,用肩膀退开另一扇门,那是间卧室——比起宽大的还有阳光的舞蹈室,那里就像是牢笼。

谢一尘发起火来:“我自己可以走!”

“我送你回去。”

“不!松开!”

但无济于事,她如同商场摆放的购物车,轻轻一勾就被摆放到红线之内的规定范围,她自己固然还能行动,但她受制于人。

背后还有一个宁珏盯着,宁珏脑子里忽然想到了谢一尘那句话:“让我死了吧!”

她抱着胳膊打算离开,但胸口堵起一股同情心,她自己也未曾发觉,所以她抱着同情,轻轻多了句嘴:“你想死的话,就求老天爷开恩,命里没有的东西,强求也没用。”

听起来就像是嘲讽。

可这是真心的,她行走街头四处晃荡,吃饭睡觉全仰赖老天爷开恩,她看得开,心思淡,出言提醒也只是让谢一尘早日看开,不要执念,毕竟每天幻想着自己还能站起来起舞,感情色彩太过悲伤。

最主要是很可怜。

“你放屁——”谢一尘说了脏话,回过头狠狠地骂了她一句。

骂完,张秘书和谢一尘都惊愕了,谢一尘面色铁青,好像吐出来的不是一句发自肺腑的小儿科的脏话,而是什么脏的呕吐物。

但宁珏听很多脏话,免疫力百分之百,连脑子也没过,还嘴说:“你才放屁,我看你现在放屁都得保姆抱着你把屁股撅起来才可以有放屁自由,人坐在那儿就别逞强,我一般不骂人你也别骂我,我是好心,你再有下次我就把你轮椅捣了。”

说完,她福至心灵地想,张秘书听见了,她一定不会被录用做保姆了,她会被发配回去,骂爽了,和谢家再无瓜葛。

一旦想到这一点,她微笑起来,双手合十,虔诚地朝着四面八方拜了拜,转头下楼。

楼上传来谢一尘的声音:“我是不是见过你?”

宁珏僵住了,抬起头,细声细气,伪装起来:“应该有吧,你要是在垃圾堆看见有个人蹲在那儿勒索小学生,那就是我。”

这是胡说的。

然后她跨过黄铜狮子走了,谢一尘也没有再说什么。

第5章 阑尾炎

天还没亮的时候,楼下传来嘎吱嘎吱的不规律的响声,床板擦着铁锈的柱子执拗地哼唧,宁珏被吵醒了,撑着脸起来,掀开两层旧蚊帐,取下一块哇哈哈的泡沫箱板子,露出方方正正个大窟窿,直朝着外头,风徐徐吹进来,月光不太明了。

靠着这破败的窗户,宁珏从床上坐起来,旧折叠床嘎吱一响,从尼龙线外扎出一条细弱的不锈钢刺,勾破了她的袜子——随着这一根不锈钢支架插出来,折叠床也要跟着散架了,宁珏起来收拾床铺,就着昏暗的月光修理一番,重新躺下,楼下已经没了声响。

门口浮出个女人,幽幽的,像从电视机里爬出来,脸色还是白的,长发挂面似的扣在脑袋上,是宁珏的邻居,是个做鸡的,昼夜不分地招待男人进来。

宁珏捂着一床厚被子乜眼看她。

“有没有止疼片?”女人声音微弱,右手紧紧压着肚子。

宁珏起来翻腾自己收集的药箱子,止疼片过期半年,她还在找,女人和她聊闲篇,不知道怎么,忽然说到了她最近的事,声音愈发微弱地给她指点:“你这个事情是见义勇为,谢家的人怎么说也要给你奖励或者锦旗,少说也要弄他们二百块钱。”

宁珏无话,最后还是拿来一堆药给女人挑选,但她回过头,女人却忽然翻了个白眼,人就贴着门框滑下去了,软趴趴地躺在地上,连大气也不出了。

拧亮手电筒,宁珏看了一会儿,确认女人就是昏过去了,扔下药,从自己微薄的一百块存款里挑出五十揣在怀里,双手从女人身后托起胳膊,把人扶起来,扔到自己背上。

盲目地踩上鞋子,从三楼没修好被铲坏的那一角下去,到了丰收大楼底层,底层突出一角,里头还住着个人。

宁珏用脚跺门:“别睡了,起来起来。”

跺出个男人,胡子拉碴,穿一身蓝绿不可区分的大棉袄,脚踩着一双露脚趾的拖鞋,身上臭得像从陈年棺材里挖出来的,打着哈欠。

宁珏言简意赅:“她生病昏倒要死,快去王大那里。”

王大开了家小诊所,说是只能输液打针,实际上针灸接生割鸡眼他都做过,最重要的是收费便宜,程序简单,不问出处。

男人没说什么,步履匆匆地摸出钥匙,走到丰收大楼的阴影处,用钥匙开了两条铁链,铁链拴着辆人力三轮车。

男人过去曾经阔过,开车有排场,现在骑三轮车也穷讲究,好像怕什么人偷。宁珏扫掉车上的废品,把女人放在车斗里,自己爬上,男人叼起一根烟抽着,烟雾轰轰。

三轮车上路了。

宁珏这才看见自己鞋子穿反了,袜子都破了洞,她是整栋丰收大楼里最体面的,还在少女时期。

躺着的这个女人会照应她,客人偶尔可怜她,送她丝袜和内衣,她在里面挑出自认得体的衣服打包给宁珏,怕她最好看的年纪平白无故地折损了漂亮。

但是也仅限于此了,宁珏在这女人的眼里只有漂亮二字,她是行走的青春,是往逝的岁月,是一方华美的图腾,短暂地令人嫉妒艳羡。

男人忽然说:“要是大病我可没有什么钱。”

“那你去死,平时她给你送腊肉送鸡汤你怎么好意思张嘴要。”

“此一时彼一时,我要还是大老板一定给你一百万。”

“扯你妈的蛋,你现在身上 一毛都没有?”

“没。”

“那你枕头里面的六百块呢?”宁珏戳人软肋,狠狠捅了过去,她不小心看到的,男人立即哑口:“是我要寄回给我闺女的。”

“放你妈的屁,你到时候又拿去赌,你出来跑了五六年你,真有骨气你早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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