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是个什么形象,她都是千年的妖了,还要嫁给一个凡人洗衣做饭,这是封建的压迫,她自己挣脱出来,她觉醒了,她想起最初自己的理想就是要成仙,她冲破拦阻最后成了仙,我觉得这个故事真的太让我震撼了,娟娟,你是我见过最年轻,最有前途的青年舞者,好好混下去,到时候评了职称,全国人民都看着你。”作家说。
李云光象征性地说:“娟娟还年轻,没经验,不瞒您说,我们这白蛇最佳的人选,还是一尘。”
话题抛到谢一尘这里,人和人说话就是这样,我给你面子,你也不要让我下不来台,李云光之后还要李娟娟参加全国的巡演,之后少不了夸她的。
接下来就是要谢一尘的认可了,戏已经演到这儿了,谢一尘不露出笑容,不夸奖几句,她就是给领导下不来台。要她认可,也只是个面子,她不认可又怎样呢?演出照旧,评论家几篇文章就可以把李娟娟捧起,把谢一尘踩下。
对绝大多数观众的审美来说,并不能区分出谢一尘与李娟娟的白蛇有何不同。
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但要她认可,要皆大欢喜,要李娟娟安心,要堵住悠悠之口。
谢一尘的悲凉忽然从身下激起,仿佛麻痹的双腿忽然有了愤怒的知觉,不是痛,不是痒,是通贯全身的悲哀,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幻觉,刚才的委屈卷土重来。
谢女士在她沉默时,为她垫了一句:“我们谢一尘也经常夸奖娟娟,说全舞团她最认可的就是娟娟了,娟娟又小她一岁,刻苦,也是舞团的老人了。”
李娟娟低头说谢谢,笑容在脸上愈发明媚起来。
但谢一尘并没有去看谁的表情,她想撒谎,但全身上下都在反对她,她出了车祸就不敢说真话了吗?她豁出去之后底线都没了吗?
可是所有人的面子都给她了,她再扇个耳光出来?
不能,她斟酌着,缓慢地发言:“李娟娟无论是肢体动作还是神态语言都是一流的。”
众人暗自吊起的心重重落下。李娟娟真挚地笑着,被谢一尘认可,她非常开心。
“但是……我认为……”
谢女士暗中拧她肩膀。
但她还是说下去了:“白蛇在离开许仙时,回头了七次,我认为……她并不挂念许仙,李娟娟的处理……是有悖于整部剧的立意的。”
笑容僵硬,面色惨白,众人都沉默了一瞬。
连谢女士想打圆场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反而是李娟娟像是被戳中了,争辩起来:“白娘子不喜欢许仙,那她还是白娘子吗?这部戏是白娘子,不是嫦娥,就是嫦娥,也有人间情爱,会看看后羿,她去了天宫不也是寂寞么?我觉得你这是用自己的解读来占据别人的解读……”
长辈们都还没来得及弥合,谢一尘也认真起来:“她的冲突就是她报恩,是她人性的成全,她升仙,是她神性的达成,你说别的白蛇也就罢了,可我们的白蛇并不——”
“好了!”谢女士打断了谢一尘和李娟娟的辩论,面色非常难看。
还是作家会说话:“我就说,这部舞剧的立意深刻,两位顶梁柱都有着特别的高论,我看呐,这部剧的解读,就是应该这样百家争鸣,有争论就有思考,我非常感动啊!”
长辈们再次打着哈哈了,谢一尘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她应该把“但是”和后面的部分都去掉,但缄口不言,话语就从别处冒出。
人们陆续走后,谢女士和李云光谈话去了,送走作家,临走时回头:“你今天回去反省一下,在这儿等我,我谈完事情就来。”
黑暗中,谢一尘一个人手推轮椅缓缓转了个方向,宁珏在无可隐匿的黑暗中与她共担了同一份凄楚的命运,是被摒弃的,是不合时宜的,不识时务的,不被喜悦的。
宁珏缓缓从最顶处的阶梯上踏下来。
恍惚间,谢一尘站了起来,似乎幻梦,她起身,面朝观众席,面对空白的观众席,举起双臂,交搭胸前,躬身行礼,完成最后的退幕。
但这是幻梦,谢一尘无法起身,宁珏身上的烟气仍旧不散,一股惶惑的气息笼罩着两个人。
谢一尘说:“我放下了。”
是否是真心话,宁珏不得而知。
谢一尘拎着软弱无力的双腿,裤子上被掐出额外的皱纹,谢一尘略弓着腰,似乎吃力地感受着什么,宁珏忽然站直了,站成一棵袅娜生长的合欢树,怜悯地垂下眼:“出去走走吗?”
“要你可怜我?”
谢一尘重重地拍下轮椅,身子奋力一张,好像雏鸟学习起飞,艰难地耸起背后的骨头,双手握得指节发白,眼睛里写满了移情之后的痛楚。是将所有的不甘心移到了宁珏身上,面目也狰狞起来,每一缕肌肉都颤抖着,收缩或舒张,两条始终摆放在九十度的腿忽然一点点撑开了。
她一寸一寸地长高,愤然地昂起头凝望着宁珏,宁珏被她扑来,面目平静,眼神怜悯,穿了一身精心打扮却还是不入流的衣服,最多一百块一身的衣服,就这样卑微地怜悯着她。
她颤抖着站了起来,像刚刚破壳而出,宁珏默默不言,不否定,不承认,只看着瘸子忽然焕发新生,奇迹一样地半站不站,艰难地扶着轮椅,身体微弓,略低她一头。
“要你可怜我!”
呼吸吐在宁珏领口了 。
谢一尘艰难地吸气吐气。
“你嫉妒我。”宁珏怜悯她。
“和你什么关系!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什么?
“因为我的腿是好的,因为我没有跳舞。”宁珏从车里逃走了,出于那时的宁珏也不清楚的缘故,走得果决坚定,一路走来,后悔都渐渐消失了。
“哈哈,我嫉妒?今天的这么些人,腿都是好的,难道我都嫉妒?”
谢一尘忽然说不下去。
她嫉妒吗?她嫉妒众生,嫉妒宁珏,宁珏是最靠近她命运的人,所以她嫉妒。
她知道自己嫉妒,嫉妒如火焚烧。
她嫉妒的不是宁珏腿脚完好,不是宁珏推门离开选择贫穷浪荡……
她嫉妒宁珏没有经历过那个下午。
母亲去世后,她偶尔推开尘封已久的小剧场的门,看见一只蝴蝶在舞台上挣扎起舞,她看痴了,她看见舞台上的女人不再是女人,她看见枯朽的动作已经不灵泛的女人忽然成了仙,化了蝶,朝着谁也看不见的地方飞去了,远离了尘世,轻纱一样地笼在梦幻的雾中。
她痴迷地观看这简陋的舞台上,一片黑暗中涌出的单薄的舞蹈,好像四周所有景物都被银白色的月滴上神性的白色轮廓,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有一扇门为她而开,涌动着幼童谢一尘这一生未得而又渴求的一切美好,她在门外看见自己的未来,看见从出生到老去的所有画面,但所有画面都尘封已久,她只知道她必须追随它,她必须再次打开它。
门渐渐消散去了,她吃惊地望向舞台中央的身材有些走样的女人,女人披上大衣,耷拉眼皮:“你是哪家孩子?”
谢一尘就在那时见到她的姨妈谢女士,谢女士千里迢迢从国外回来,为她唯一的历经苦难和迫害的姐妹送葬,但一切都晚了,尘归尘,土归土,谢一尘自我介绍那个还随父亲的名字,被谢女士一笔抹去。
连带抹去的还有蒙昧的幼童,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见了一场迷梦就痴心妄想的舞者谢一尘。
现在,梦也没有做完,梦是噩梦,忽然醒来,看见自己成了废人……梦在一步之遥,她却要等千千万万年!等自己死了,再化为一抔土,再站在这片舞台上……是等不到的来生!
她凄楚地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自欺欺人地过了这么些日子,却直面了梦醒的时刻!
谢一尘做出乖巧的样子,做出顺服的态度,她肯来,她肯安分坐在车上,她不像宁珏那样离开,是为了那场永不停歇的幻梦!
她多可怜。
她知道宁珏为何怜悯她了……她追逐的是什么?
宁珏怎么能这样看明白?赤/裸/裸地用眼神怜悯她?
她终于站直了,她和宁珏平视,她说不出自己的嫉妒,说不出自己的悲哀,她简直要把自己踩入泥土中,尘归尘,土归土,她只是一抔尘土!
她惨然一笑,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