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熊知他认出自己,起身作揖,“若是不连累你,自是最好。”
那参将哪里敢受他的礼,匆忙避开,“请。”
周俭昌一边觉得这肃陵守卫也太不严密,竟然就让他们堂而皇之地进了,又觉得不可思议,像自己这般人物,竟也能到皇陵里头看上一看,此刻也不知祖坟是否已冒了青烟。
孙熊先祭扫了烈祖与文圣皇后陵寝,又专程绕到陪葬的博陵侯崔静笏坟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这大官很出名么?”周俭昌不明所以。
孙熊怅然:“他是我母亲之祖。”
“那你为何不跪?”周俭昌更糊涂了。
孙熊一时和他解释不清,叹了声,“过了明日,你便明白了。”
他拍了拍那棵银杏的枝干,在一片银杏叶落地之前接住,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
“心事已了,走罢。”
到了玄启,殿试程序已颇为复杂。好在从前孙熊自己也看过好几场殿试,心中自是有数,自不会像其余举子般忐忑不定。虽说如今上诸位举子都可被称一声进士,可仔细品味又略有不同,中一甲、二甲、三甲,可有天壤之别:就说一甲出身,直接可进翰林院,再清贵不过;二甲略次,可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进士出身;而若是殿试失利,只得了三甲,那便只能是同进士出身,不仅授不得什么好官,日后的仕途也会打上这个烙印,处处低人一等,故而方有“如夫人不如夫人,同进士不同进士”的笑谈。
三更天刚过,所有会试中举者均着黛蓝襕衫站在含元殿外,不少人正偷眼向孙熊望去。说来也可笑,从前见他灰头土脸,众人便看他不起,后来他不畏强权、讥讽贺党,更高中会元,那些从前看轻他的人,便纷纷换了一副嘴脸。如今大家换上一色衣衫,洗净颜面,再见孙熊龙凤之姿,顿时又自惭形秽起来。还有些人暗自庆幸,幸好隔着屏风,否则就凭孙熊这惨绿少年的模样,当场就能点了探花。
宦官唱名,诸位考生走进大殿,空荡的大殿空无一物,唯有数百张黑檀案几,案几前均摆上了素色屏风,案几上早已摆上了上好宣纸和笔墨。众人在案后向主考官赞拜、行礼,孙熊垂着头匆匆走到屏风后,抽空扫了眼,惊讶地发觉贺鞅作为主考,本人却未至,冷着脸站在阶上的乃是副主考御史中丞孟平。
孙熊在案后坐下,满意地检查了纸笔,惊讶地发觉竟和贺熙华平日里给自己的文房四宝如出一辙,不禁再度感慨其心细如发和体贴入微。
“依旧例,今年殿试依旧只考策论,”孟平呆板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考题只有两字,赈灾。”
一听这题,孙熊先是一愣,紧接着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是真的开始相信天命了,须知他在泗州两年,什么都未做,就忙着救灾了。他仍是思索良久,方缓缓下笔,大灾分水灾、火灾、旱灾、蝗灾、瘟疫、地动等等,每一种从六部到州府县乃至于乡里各属于哪些官员的职司,如何预防、如何疏散、如何上报、如何求援,如何抚恤亡者、如何安抚民心,万一出现民变又该如何处置,等等等等。这些都是策,他也未忘了论,灾祸乃是天意,说明天子失德,若是发生灾祸,从天子到官吏都应三省吾身,是否顺天应时云云。
一直到日暮时分,他才堪堪停笔,满意地吹去未干的墨迹。
宦官悄无声息地入内收卷,低声道:“请诸位举子先行退下,明日前来传胪。”
第65章 第十一章:飞龙乘云
这一夜,不仅举子们辗转难眠,更苦了批阅卷子的各位考官。每年殿试阅卷官共有十五名,各评等次,随即将最优的十本交予主考官,主考官再择其优者上报给皇帝。从三月二日暮交卷,到三月三的辰时必须批阅完毕,随即传胪、唱名、赐进士服,跨马游街,午膳皇帝还要赐宴曲江,时间不可谓不赶。
这一科较为特殊,皇帝被流放在云中,太后垂帘听政,故而由主考官贺鞅将考卷呈送太后,由太后来定。故而京中有个笑话,说是这届考生不是天子门生,乃是太后门生。
于是三月三日,卯时刚过,贺鞅便带着考卷入宫觐见,贺太后方起身梳洗罢,正逗弄鹦哥,逗着它叫“千秋万岁”,不耐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通经史,大将军定夺便是。”
贺鞅无奈地看着堂妹,“娘娘还是看一眼罢,最起码挑个字顺眼的?”
贺太后这才舍得那鹦哥,随手挑起一份策论,“名字都糊住了,卷子又全都被专人誊录,有什么顺眼不顺眼的。”
“是,殿试时还用屏风遮住了脸,当真是云遮雾罩,头绪全无。”
太后将手中那本放到一边,“辞藻华美,然而言之无物,这种卷子是如何选出来的?”
贺鞅瞥了眼,那份不过是写的隐晦些,太后这般妇孺看不出其中真意倒也不奇怪,又递给她一本,“这本我是想评为状元的,娘娘过目。”
“是不错。”贺太后放在另一边,又挑起下一本,咦了一声,“凤、鸦……这人倒是让我想起皇帝来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皇帝,贺鞅又是浑身不自在,“这卷虽也不错,可臣总以为过于……”
“嗯,言之有物,深入浅出,浅显易懂,”贺太后看着卷子,“前头的策考虑的很周全,法子也有用,看得出是真的做过事的,最后这段论,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哀家也甚是喜欢。有十四名考官都给了最优,那为何不点他做状元?”
贺鞅尴尬一笑,“娘娘有所不知,此番有好几名乱臣贼子也在举子之中,比如姑苏王庐,煽动举子去哭陵,比如泗州孙熊,曾做反诗讥讽朝廷,余杭钱循,其父便是弹劾臣的钱桑斋。听闻这些人各个才学出众,此人……”
“你啊,瞻前顾后,实在做不得大事。”贺太后倒是想得开,“你又知晓你挑的那个便不在他们之中了?就算是又如何?不正好说明你有容人之量?”
贺鞅无奈道:“娘娘教训的是,只是臣先前挑的那本……”
贺太后猛然回头看他,“难不成有什么哑谜暗号不成?若当真是,岂不是公然科举舞弊?”
“臣不敢,”贺鞅赶紧道,“只是……”
贺太后不耐烦道:“你手上那本确也不错,给他个二甲第一的传胪便是了。哀家以为,就依各位阅卷官的,他们都是当世大儒或是能吏重臣,自然不会走眼,总比哀家一介女流、你一介武夫强些。”
贺太后看了看卷面上的记号,将最多人推举的三篇挑出来,“就这么定吧,要哀家用印么?”
贺鞅无奈,只得领旨出宫。
离辰时尚差一刻,太极殿外新科进士们站的满满当当,又有乐部奏韶乐,诸王诸开国侯立于丹陛之上,文武各官按品级立在丹墀内。
到了辰时,礼部鸿胪寺官携黄榜准时而至,待太后与摄政大将军仪仗进入大殿后,文武百官与新科进士行三跪九叩礼,鸿胪寺官方出列宣制曰:“承明十二年三月三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所有人都屏息,生怕在此时听见自己的名字。
“李吾归,周纪,吴知行……第三甲共一百六十三名。”
听闻自己名字的面如土色,还得叩拜谢恩。第三甲并不出班,只在原地叩首。已有宦官前来引路,自二甲开始,便依次出班,在御道旁跪下,就这么一路往前跪,到了第一甲那三人,便可传至丹墀之下。
“第二甲钱循等七十二名,赐进士及第,钱循、叶胥朝,柳存序,杜维贤……”
孙熊一路听着,听到了不少人的名字,意外地发觉就连王庐都榜上有名,看来文圣皇后当年改制科举,确实收效颇佳,不仅避免以貌取人,竟连仇人都剔除不了。
越往后听,孙熊发觉有不少人都在偷眼看自己,这才后知后觉地领悟到,场上当前只剩五人,一甲那三名必然就在他们之中。
“王臣任,陈如希。”鸿胪寺官念了这么多名字,早已口干舌燥,但想到念完剩下三人便功德圆满,不由得又振奋了起来。
孙熊垂首不语,心中又是恍惚又是惊喜,轩辕皇室极其重视教导皇子,从开蒙起,便命当世大儒为太傅,故而自己能中举,一早便知。只是能中一甲,却是有些意料之外,想来与其余闭门读书的举子相比,在泗州那一遭,让自己不论法典还是策论均显得出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