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难安。
李老太眼中泪滴连成了线,她语带颤抖地说:“我每每被噩梦惊醒时,老徐都会笨拙地安抚我,多少能好过一些……老徐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多想下去陪他啊,可我这些话还没有对人说……现在说出来了,总算死而无憾了……”
她哽咽得厉害,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久才说完,季宵仍在尽职尽责地安慰她,只是温初月的眼神冷了下去。
少时,门外有人前来通报,季宵先出去了,只留了温初月和李老太两个人在屋中。见对面的年轻人丝毫没有安慰自己的意思,李老太颇有些尴尬,渐渐地停止了啜泣。
“哭好了?”温初月冷笑一声,凉凉地说,“愚昧,无知,又胆怯的可悲女人,我最讨厌你这种不上不下半吊子的态度,你若再果敢一点,姚婉云不会死,你若再怯懦一点,姚家上下十七口不会死。你苟活到现在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这些秘密说出来,而是想听说出这些话之后,他人对你的体谅和宽慰吧,这样能让你有一种自己被原谅的错觉,归根结底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怎么样,季大人的反应您还满意吗?”
李老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笑了:“或许你这样说也没错吧,我在骨子里就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
温初月倒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坦然,一时没接上话。
李老太又道:“不过年轻人,你和季大人会查清温夫人之死和姚家灭门案的真相吧?”
温初月想都没想:“那是自然。”
“那我就放心了,”李老太冲他温和地笑了一下,“不管我是因为什么苟活到现在,总算起到了一点作用,这样就足够了。”
她这时才看清眼前样貌普通的年轻人有一双绝美的眼睛,只是目光太过锋利了,总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年轻人,你性子太刚烈了,恐无心之言伤到身边重要的人啊,年轻的时候没心没肺惯了,老来可是要后悔的……”
温初月前一晚才用“无心之言”把阮慕阳伤了一把,痛处还是新鲜的就被人狠狠戳了一下,于是猛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您还是好好养着身子骨,争取活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吧,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宵见温初月出来的时候脸色难看极了,活像别人欠了他几万两银子,忙拦着他问:“初月,李老太和你说什么了?很晚了,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没什么,”温初月摆了摆手,神色缓和了一些,道,“季大人,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
“唔,还来得及,季大人,您明天找个小姑娘去让温烨教她叠手帕花,再用同样的方法把姚婉云那手帕折成花,应该能有发现,他小时候拿那东西讨好过我,只是我手笨学不会——今晚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有发现了再联络。”
他话音刚落,人已经翻上了院墙,几个闪身就不见了身影,季宵对这位神秘朋友的私事并不感兴趣,和李老太道了别之后就上了车轿。
一个侍卫凑上前问道:“季大人,直接回知府衙门吗?”
季宵迟疑了一下,道:“不,先去一趟龙武营。”
这一天正好是十五,阎罗殿里上演死斗的日子。
阎罗殿依着半山腰处的天然洞穴而建,温初月到的时候山下已经摆了许多车轿,他往上走了一小截,便看见一扇铁门横在路上,门后有几个面貌凶狠的彪形大汉守着,一见有来人,为首的汉子就凑上前来,隔着铁门的缝隙向他伸出手。
温初月慢悠悠从怀里掏出刘二公子那儿弄来特制票据,放到那汉子的大手上,他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确保没有问题,才打开铁门把温初月让了进来,而后将一张银色面具递给温初月,道:“客官,请带上面具跟我走。”
温初月依言带好面具,跟在那汉子熊一般的背影后面。眼前明明有一条青石板台阶铺成的路直通山上,汉子却并没有带他走直线,在周围的密林中左绕右绕,走迷宫似的绕了许久才抵达阎罗殿。
汉子只管将人带到,冲温初月点了点头之后就原路折返了,温初月站在阎罗殿门前的台阶上俯瞰山下,没一会儿那汉子的身影就和下山的路一起,被郁郁葱葱的枝叶覆盖,遍寻不到了。
为了不让里面的人逃出去,也为了不让外面的人混进来,不知道这片密林中究竟掩藏了多少致命的陷阱。
“看来今天想作点妖可能会很难收场啊。”温初月很轻地叹了口气,用两根手指把嘴角往上戳了戳,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走进了阎罗殿。
阎罗殿中有两排迎客的守卫,腰间都配有长刀,也不知道是迎客的还是吓唬人的。温初月礼貌性地冲他们点了点头,穿过并不宽敞的前殿,掀开两片破经幡充当的门帘,抵达了阎罗殿的主场——一个露天的角斗场。
那门帘一掀开就有一股陈腐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温初月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上了人声鼎沸的看台。
角斗场并不大,长宽约莫十来丈,泥土上覆满斑驳的血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印上去的。角斗场四周围了一圈看台,共有三层,每一层都挤满了带着面具的人,温初月来得不算晚,第一场死斗还没开始,有的人焦急着张望着等待开场,有的人拿着战绩表仔细研究着,有的人和周边人轻松地攀谈,有的人正在找身边的乞丐下注,看台上来往的人很多,没有人特别留意到温初月。
第73章 狂歌肆酒(1)
温初月在后排找了个空位坐下,没一会儿,一个小乞丐端了两个颜色不同的碗过来,笑眯眯地问他:“客官可要下注?”
温初月瞥了他一眼,扯着脖子看了看角斗场边上的两个铁笼子,两个笼子里分别关着一个孩子,隔着铁笼看不清脸,只能看到笼子里着红衣的孩子高大一些,着蓝衣的孩子瘦小一些,温初月沉吟片刻,摸出两锭银子扔在蓝色的碗中。
“客官眼光真是独到。”那小乞丐谄笑了两声,把装了银子的碗收进怀里,辗转到下一个人面前去了。
不一会儿,周围人声躁动起来,只见两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把笼子打开,连踢带踹将笼子里的孩子扔到角斗场中央,又把装有倒钩的栅栏门“轰”的关上,一人守在一扇门后面。
两个孩子起初一片茫然,显然还未适应笼子外面的世界,坐在地上迟迟未动,像受惊的幼兽一样打量着周围。
过了一会儿,许是渐渐习惯了周围人接连不断的欢呼和呐喊声,从人们的热情中得到了鼓励,红衣服的孩子率先站了起来,试探性地朝蓝衣服的孩子凑过去。
两个孩子先是说了些什么,接着蓝衣孩子眼中露出明显的惧意,红衣孩子一靠近,他就连连后退。看台上的气氛在红衣孩子的步步紧逼中越发火热,温初月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敢再看下去,悄悄绕到人群后面下了看台。
他摘掉了反光的银面具,避开四处巡逻的守卫,把阎罗殿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
角斗场共有东南西北四个出口,东西南三个门之外都有几名守卫,唯有北门外一片荒芜,一个人也没有,荒草丛中依稀可见一条窄窄的小路通往山上,想来本是条上山的路,只是山上的村民宁愿绕到另一面下山也不愿从阎罗殿经过,久而久之便荒废了,平常根本无人经过,也就不必浪费人力守卫了。
东门外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往殿门口,可以绕过前殿下山,只是这里的守卫最多,想从这儿溜走得先放倒七八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南外另有一个院落,看上去比阎罗殿气派多了,青砖红瓦都是崭新的,想来是管事和守卫们住的地方,温初月没敢过去,悄悄绕到了西门外。
他一靠近就忍不住皱紧了眉头,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得亏他来之前没吃晚饭,不然这气味猛地一闻准能吐出来——不同于角斗场的血腥味,这里充斥着各种人群长久生活的恶臭。
这就是关着孩子们的地方。
阎罗殿西面临着山洞,这里就一点天光也照不到了,只通过几根蜡烛的微光,看到洞里叠了数不清的笼子,每个笼子都关着一个少年,体型普遍比较瘦小,看起来年纪都不大。角斗场的欢呼声清楚地传了过来,笼中的孩子们却毫无反应,一个个形容呆滞表情木讷,显然是被关了很久了,感官和思维都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