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他活到现在,尽是些污浊不堪的过往。
温初月笑够了,扯过阮慕阳的衣襟擦了擦眼角:“到你了,你想问什么?”
阮慕阳睁开眼睛:“主人,我问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了,要是有限制不就不好玩儿了,”温初月用一种食肉动物般露骨的眼神将阮慕阳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嘴角挂上一抹坏笑,“男人之间的事也可以哦。”
他特意把“男人”二字咬重了些,因为方才他向阮慕阳贴过去时,充分感受到了阮慕阳已经成长为“男人”的证据。
阮慕阳十分窘迫地咳了两声,借着咳嗽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挪,和温初月拉开距离,平复了一会儿,转头看着他道:“主人,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会落下雷雨天颤抖不止、浑身发冷的毛病。”
温初月挑眉道:“我怕说了你会对我幻灭哦,你真想知道?”
“嗯。”阮慕阳坚定地点了点头。
温初月早料到他会问这个,说辞已经准备好了,沉吟片刻,淡然道:“因为,我第一次杀人,就是在一个夏末的雷雨天。我是在一个逼仄的小阁楼里杀死他的,用的兵器也并不锋利,房间里到处都是血,他的血,我的血。我们搏斗得相当激烈,他死了以后,我根本没有爬出房间的力气,窗外还一直在打雷,我从小就怕打雷,更不敢出去了,就抱着膝盖在血水中坐了半宿。当时我还小,也没觉得有多害怕,可后来每次遇到打雷,我就会被迫想起与尸体共处一室的那一夜,就会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倒在我脚边,死人的冤魂从从四面八方钻出来,在我身边纠缠不休,厉声叫我替他偿命。一看到这些,我就会止不的发冷发颤——抱歉啊,让你见识了我的丑态。”
他只说不可以说谎,也没说不能掐头去尾简要说明,于是略去了那些前因后果,只讲了无关紧要的一小部分。
这明明应该是他一块逆鳞,温初月说起来却神色如常,阮慕阳就知道这其中定然略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温初月好不容易才愿意开口说自己的事,他自然不愿意放过,追问道:“主人,您杀的是什么人,又为何杀他?”
“唉——等等,你这可是两个问题咯,”温初月总算舍得从阮慕阳身上退开,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到底要我回答哪一个?”
当然,无论他后来直接或间接地害死了多少人,也并没有坚强到能平静地复述出第一次杀人时的情景,他说完之后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幸亏窗外日光明媚,身边还有个温暖的人,才不至于露了底,而阮慕阳追问的那两个问题,他绝无可能平静地回答。
幸好,阮慕阳及时撤了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坐起身子,向温初月伸出手:“不,主人,您不用回答了,这个问题还是让我继续留着吧——不早了,我伺候您起床吧。”
温初月没表达什么异议,却没有把手搭上去,而是自己撑着床坐了起来,低头道:“也好,先替我打盆热水来洗把脸。”
“是,主人。”阮慕阳翻身下了床。
直到他走远,温初月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手掌在被子上用力蹭了蹭,蹭掉了满手的汗珠。
阮慕阳很快打来水给温初月擦了脸,又替他脱掉睡袍套上衣服,然后把他轻轻放上轮椅,拿起梳子替他梳头。温初月看着镜中阮慕阳沉静如水的面容,总觉得他好像通过自己的只言片语看透了很多东西,小声嘀咕道:“我看你才像壁画上能看穿人心的神明……”
“主人,您说什么?”阮慕阳一个字也没听清。
温初月撇嘴道:“我说,我在院子里憋得都快长蘑菇了,带我出去转转,外边晒,给我找件带兜帽的外套。”
“主人,您想去哪儿?又要去黄大夫那儿吗?”阮慕阳以为又是像黄韫家这种来回不超过半柱香时间的附近,并没怎么在意,温初月偶尔觉得院子里闷着太无聊了,也会让他推着自己在附近走一圈透透气。
“我老去看他那个糟老头子作甚?去哪儿都行,反正家里待腻了,”温初月仰起脸看着他,“慕阳,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都可以陪你去。”
阮慕阳拿梳子的手抖了一下,瞳孔微微张大,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主人,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温初月一直盯着阮慕阳,这些细微的动作自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心道:“哦,他很高兴。”
第57章 从此不敢看观音(6)
渝州城最繁华的地段当属城中心的吉庆三街,三条街道将渝州城笙歌鼎沸的四方城尽数圈在其中,平直的中央大街贯通东西两道城门,知府衙门伫立在中央大街的正中心,季大人府邸就在衙门后面。
小小的四方城就像一个缩小版的渝淮川庙会,中央大街上各色小摊商铺林立,品级自优到劣一应俱全,布衣贵胄穿梭其间,很是热闹。
自打季大人住进了知府衙门,街上行人的性别构成就发生了一点变化,穿红戴绿的姑娘明显增多了,就连店铺的当家也多是一些赏心悦目的美人。美人多了,慕名而来的公子哥自然也就多了,中央大街上的店家常年生意兴隆,都对季宵这位衣食父母感激涕零。
当然,掷果盈车的季大人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他都没怎么正大光明地从自家大门进出过,每次都要乔装打扮一番,从后门偷偷出入,才能避免阻碍通行。
中央大街的南北两边各有一条弧形的街道对称地环包过来,三条街道彼此相连,包裹成一片树叶的形状,又有渝淮川的若干支流自其中穿流而过,丝丝缕缕,像是树叶的脉络。每逢夏至,中央大街两旁绿荫夹道,渝怀川上绿叶与落花随水流淌,自城头上俯瞰下来,别有一番风味。
所以温初月的提议是自吉庆北街穿过,到城头上的茶馆品品茶看看风景,再原路折返回家。至于为什么选择吉庆北街,因为中央大街人流量太大阮慕阳不放心,先前他和小梅去二月湖那次,打中央大街经过时,就和小梅走散了三回,更别提带着一个行动不便的温初月了,且别说三回,那人离开他的视线哪怕一瞬,他恐怕都会急躁得难以自持。而吉庆南街上又有温家的织品铺,温烨的宅子就在店铺后面,难保不会遇上温家的人,遇上温烨就更糟心了。
至于吉庆北街上有什么,阮慕阳发现温初月眼神有些怪异的时候为时已晚了。
阮慕阳常去的地方只有三个,温府,龙武营,还有两条街外的黄韫家,平日里根本没机会来城中转悠,自然也不知道吉庆北街一排排看似正经的酒馆客栈背后暗藏着什么玄机。
中央大街是最繁华的游玩场,吉庆南街聚集了渝州的名门望族,吉庆北街既然同被冠以“吉庆”二字,占据绝佳的地理位置,自然不会被嗅觉灵敏的商人们错过。
吉庆北街有一个特殊的风月场,名为“红楼”,红楼临河而建,从街道这一面看来就是一排普通的客栈,除了朱漆红帷之外与其他客栈无异,从临河这一面才能看出其特别之处——
临河这一边的每个房间都开有一个一人长宽的大窗,可以将屋中的大部分光景一览无余,每到夜幕时分,就有盛装华服的姑娘坐在窗边,点起窗上的大红灯笼,红楼下流淌的小河常年被红灯映照,故得名“绛河”。
姑娘们若是看上哪位路过的公子,便将写有自己花名的红纸鹤掷向那人,那人若也有意,就乘船渡河,与姑娘共度良宵,称之为“郎情妾意”。
所以,红楼的本质就是高端一些的青楼,只是说法玩法都比青楼风雅一些,没有揽客的老妈子和掮客,接不接客全由姑娘们自己做主。为了彰显红楼并不是不入流的风月场所,与姑娘共度良宵不需要花费银子,只是渡过那几步就能跨过的绛河价值不菲。
因此,入夜之后很少有正经人的打绛河边路过,往来穿梭的尽是一些自以为风雅的寻欢客,期待自己能被哪个姑娘的纸鹤砸中。
温初月磨磨蹭蹭到午饭过了才出门,阮慕阳推着他打吉庆北街走过,一路上这也想吃那也想买,耽误了小半天,到城头的茶馆时,阮慕阳怀里都要抱不下了,还是温初月雇了个伙计先把东西送回别院里,他才能腾出手推轮椅。两人在茶馆里慢悠悠品着茶吃着茶点,看窗外的残阳落在远天尽头,温初月总算舍得放下茶杯,仰头冲阮慕阳笑道:“慕阳,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