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你是应该的,错的是归一门的长老、错的是齐欺霜。要是今天不把事情搞砸,太虚盟的人就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下次你还要受他们明里暗里欺负的。”
纪姝觉得心头一暖。
秦归止对她知道的并不算多,但是却可以笃定地说出“你绝对没有和魔域勾结”这样信任的话。而且他显然把她放在更前面,为她着想,唯恐不贴切,唯恐让她受委屈。
纪姝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才能表示自己的感谢,眼神一荡开去,忽而看见街边短浅的屋檐,福至心灵,问道:“那些屋檐很奇怪,江南的屋檐没有这么短的,那可能是阵眼吗?”
她这话说完,却见秦归止有几分窘迫。
他们已经行到了河边,江南河流众多,城镇之中经常有水道贯穿而过,水面上还浮着些船只,船只上运着大宗货物,可以顺流而下换取钱财。
他说:“这不是奇怪的地方……因为这场景是根据我的记忆搭建的,记得的东西往往和现实有些出入。”
他的记忆之中,雨天往往有冷风,带着透骨的冰冷,雨水溅起来容易扑湿鞋面,不管怎么躲在屋檐下,都要把一身都淋湿了,好像屋檐都出奇的短浅似的。
他年少的时候,背负着血海深仇,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经常在雨天浑身湿透,梦想着城镇外的破庙有人生火,最好那人还挺友善,愿意让他蹭一蹭火光,把衣服烤干一点。
他还梦想着有一个热乎乎的厚馅饼吃,馅饼中有肉就更好了。他经常在雨天挨饿,皮肤被雨水击打得生痛,胃里空荡荡的,因为太空了,很凉,胸膛都被带着凉成一片,凉到有点痛。
其实这样的雨天喝一碗热汤最好,但是那时候他还想不到这一份上。他觉得能吃饱、吃到肉,已经是非常厉害的待遇了,想不到还有更好的,想不到更好的是怎么样。
所以他虽然对父母的记忆都稀薄了、明白知道父母的感情奇怪到诡异,但是依旧梦想着能够回到有家的时候。
即使那个时候经常在生病、在昏迷,但是总也比在瓢泼大雨中挨饿受冻好。
他回忆的神情只有一瞬间。
但是纪姝又想起了颜粲。
她想起颜粲也是自小就是一个人,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么在魔域中活下来的。
纪姝只想了这一句话,因为觉得对着秦归止想其他人有些太不礼貌了。
她脑子里有些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做决定,因为手边的信息还太少,于是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纪姝:“这样的吗?那找出阵眼还是主要靠你,你最清楚哪里不太一样。”
秦归止点头:“我已经找到了。”
纪姝愣了一下,她在脑海中回忆刚才一路而来见过的风景,并没有发现有哪里不对,于是便问:“在哪里?”
秦归止站在桥上往下看,给她示意:“船。”
魔域中的小镇,虽然气候和江南很像,但是因为魔域气候的反常,只有一小块地方是成天下雨的雨镇,可能走不出三十里,雨水立刻消失,变成了连绵的草原。
这些分散的雨镇中的河流是不连通的,没办法通过水路来交通往来。
运送大宗货物的船只是不存在的。
那几位布阵的修士发现大阵的表象被其他人控制了之后,肯定会尽力隐藏阵眼,所以他们就按自己的常识,将阵眼变成了浮船。
秦归止只草草解释了一句,立刻出手要毁掉面前的几艘游船。
他控制着自己的修为,依旧还算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秦归止”这个角色,不要表现得太强。
然而他的灵力压在那些浮船上的时候,平静的江面立刻掀起滔天巨浪。这样窄小的水面不可能自然产生这样的巨浪,秦归止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加大灵力输出,而是用很符合“秦归止”这个身份的修为稍作抵抗,接着便被水浪冲击到连退数步。
第89章 死亡(下)
咆哮着的巨浪势不可挡, 速度和力量都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据,让人简直无法想象这样一条平平无奇的小河可以容纳这样的巨浪。
纪姝刚反应过来,耳边已经完全被水声覆盖,她条件反射伸手去挡住袭来的浪头, 立刻感觉一股雄壮的力量将她往下压, 那些力量之中还有许多细小的尖锐刺痛感, 像是用针在细密地扎你。
她心道不好, 立刻纵身往后疾退, 差不多感觉远离了危险区, 才终于有机会去喊秦归止。
可是她刚一张口,浪头带起来的水雾已经扑了过来,砸了她满头满脸。
纪姝:“……”
纪姝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刚能张目视物,又立刻看见有更猛烈的浪头从河道中掀起,像是一把大火,风风火火地烧起来,要将所有的飞蛾都笼罩进去毁灭掉。
已经来不及说脏话,也来不及去找秦国师现在的位置, 纪姝理性判断出面前这一波奔涌着寒意的巨浪并不是自己可以正面硬刚的, 立刻纵身往后逃去。
她离开地面之后,才发现这河中掀起的水势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范畴,一条小河中完全就不应该蓄那么多水,这些巨浪根本就是修士攻击方式的一种。
刚才她和秦归止一路走来, 虽然因为下雨,路上并没有遇见多少行人, 但是偶尔碰见的行人都挺正常的, 自顾自在干自己的事情, 并没有人看他们。
但是现在巨浪奔袭,顷刻间已经将这小镇毁去部分,这些街上来往的行人却依旧只是忙着自己的事情,对漫天的水雾和浪头熟视无睹。
这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活生生的市镇。
这是从秦归止的记忆之中,拓印而来的一座幻境。
纪姝想,这应该是秦国师的故乡吧,不然他也不会如此熟悉这座小镇。就算不是故乡,至少他也在这个小镇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他对这镇子的所有地方都了如指掌,以至于可以在脑内一比一还原。
其实颜粲熟悉这个地方,只是因为他刚开始独自修行的时候,经常没钱吃饭,就在城镇之中到处挖掘可以蹭到东西吃的地方。
而且因为要省钱,他去多远的地方都只能走路去,走路的途中,耳濡目染,就把城市的细节都都记得扎实了。
记得雨水把鞋子浸湿是什么体验,记得必须穿湿鞋子湿衣服走很远是什么体验。
连带着就记住了长着绿色苔藓的墙角,记得铺不平整的青石板,一踩一咕噜,地砖下的水浑浊地往外冒。
记得路人来来去去,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就算尽量避着雨走,小腿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总是会沾上奇奇怪怪的东西,很轻很细的纸屑、破损的叶片,甚至还有蚂蚁的尸体。
如果碰巧身上有和人打架打出来的伤口,被这些雨水一洗,如果没有及时用药剂冲洗,伤口就会发炎溃烂,就算事后再处理,也会留下粉红色的、鸡皮肤一样的凸出疤痕,特别难看。
他后来有钱买好的伤药了,就把这些疤痕用刀毁掉,让皮肤在上好伤药的辅助下再长一次。
很奇怪,这些雨水捧在手里看着很干净,但是其实却那么脏。
纪姝已经退出了巨浪袭击的范围,但是颜粲却依旧还站在那几艘浮船旁边。
方才掀起的风浪已经将它们冲到了岸上,卡在屋栋之间动弹不得。
颜粲用符合“秦归止”身份的灵力撑开了屏障,正一步一步坚定地靠近那几艘浮船。
因为他整个人都置身在波浪之下,水纹投影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动人。外面再大的风浪,留存在水底的部分依旧是潋滟如晴。
他现在只是容貌还保留着“秦归止”的样子,其他部分都完全变回了自己。
颜粲的思维、颜粲的视角。
在这扑天的巨浪之下,幽深的水底,他终于完全摆脱了“秦归止”这个身份的桎梏,回归了本来的自己。
据说优秀的演员扮演一个人,很容易会被自己扮演的那个人影响到。
他扮演“秦归止”的这段时间里,或许是因为和扮演的这个人血脉相连,他有时候深夜醒来时,四下空无一人,他用着“秦归止”的脸,住在“秦归止”的宅邸中,老仆人叫他也是“秦国师”,有时候他会疑惑自己到底是谁。
庄周梦蝶……抑或者蝶梦庄周?
如今在这幽深的水底,他满身白衣都被水纹覆盖,颜粲已经下定决心,要将“秦归止”这个身份赋予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