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虽然不富庶,但家中教养极严,周老夫妻又对这个儿子报以厚望,盼他多读圣贤书,来日挣个功名前程。可周安爱圣贤书没错,只是也喜话本,平时自己捉笔也写了不少。周父无意间翻出来过,只觉得那些缠绵悱恻的话本简直不堪入目,生生污了读书人的清骨,当即就抄起板凳教训了周安一顿,还扬言再看到家中出现那些玩意儿就把周安的一双腿给打折了。
因此,周安多是在山学读书时悄摸着写,回了家技痒了写完就藏在足衣里,日子长了就养成这样的藏东西习惯。
他是再没料到会因此招来这样大的麻烦。
周安言辞恳切,柳晗心底是相信他的无辜,可判案到底讲究证据。
她兀自想着要如何追查下去,立在一旁的陆湛徐徐开口道:“不管是证物还是证词都能造假,但静文师太不会撒谎。”
柳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吩咐道:“传召程仵作,随本官一同前去重新验尸。”
——
由于前番曹师爷草草结案,静文师太的遗体早被送回了倚云庵,如今正置于一处偏殿,由庵中师父念经超度。
柳晗领着仵作前来要求重新验尸,甫一开口就有人站出来反对。
反对的人是静文师太的师妹,也是刚刚被选出来接管倚云庵的人,法号静意。
静意师太绷着脸,语带不满地道:“凶手早已归案,大人为何要再来扰大行之人的安宁?”
柳晗拱手道:“非是有意冒犯,只为还静文师太一个公道。”她抬头迎上静意师太不善的目光,“本官以为,静文师太之死另有蹊跷。”
第31章 夜半梦回(7) 你最好还是跟在我身边……
柳晗的一句话无异于一记惊雷, 震得在场的人脸色各异。
静意师太微微瞪大了眼睛,声音微颤着道:“大人的意思是……”
这一时她早没了先前的不满,满脸只余下惊疑。
柳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目光又在周围众人身上逡巡一回,才抬手招了程仵作上前, 淡声吩咐道:“重新仔细验过。”
程仵作应了声, 提着自己的小木箱走到静文师太的棺椁前俯身一拜, 低喃着道了一声罪,才和另一个衙役一同将棺椁推开。
眼下虽已是深秋, 天气寒凉,可四五日过去, 静文师太的尸身也溢出了些腐味。
程仵作面色不该, 一旁的众尼并静意师太皆阖目诵经,而柳晗却白了一张小脸。
她从前久在深闺, 即便如今代兄上任见多了凶案, 可这般场面还是第一回 经历。那一股气味让人几乎作呕,柳晗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心, 不让自己面上露出半点儿怯意来。
她眼下是泗水县中被奉为青天大老爷的柳昀,而不是被娇养于深闺后帷的小姑娘, 可不能露出马脚来!
然而就在她试图以“自虐”的方式来保持镇定时, 小手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包裹住, 紧跟着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掌心的刺痛散去,她再掌不住尸臭,身子一个趔趄, 险些厥了过去。
“大人小心。”
握住她手的大掌上移,稳稳地扶住她的胳膊,柳晗抬头, 就迎上了陆湛深邃幽深的目光。
而陆湛呢,他自是看出小姑娘的不适,可任由她那般死命地掐手心,到底不忍心,这会儿对上小姑娘已经泛红的眼眸,他怔了一下,旋即从袖中掏出一方水蓝色的巾帕。
斜着对折成三角状,而后蒙掩住柳晗的半张小脸。
鼻翼间是淡淡的青竹香气,柳晗瞬时缓和了脸色,可看着陆湛棱角分明的俊脸,她不合时宜的红了红脸,悄悄别开头去。
那边程仵作很快就直起了身子,他转向柳晗时骤一看到她面上蒙着的蓝色巾帕倒不由一愣,旋即想起什么,也没觉得柳晗此举有何不妥,毕竟大人出身高门,若不是无辜被贬,这会儿该在上京城里享福,哪里会落在此处?程仵作如此想罢,反敛了心绪,冲着柳晗一拱手,“大人,您先前的猜测没有错。”
说着,他稍稍退开身子。
柳晗见事情有了眉目,当即也顾不得害怕,转动代步椅到棺椁前。
程仵作解释道:“静文师太心口的刀伤深约一寸有余,虽为致命伤,但并不是致死的原因。”他抬起静文师太的手,指着她指尖的乌黑印记,继续道,“小的方才仔细验查过,师太十指指尖皆泛乌黑色,此为中毒迹象,前番案发后验尸时却未曾发现,想来跟毒的药性有关。若不是大人明察,尸身一旦焚化,就再无对证了。”
柳晗闻言不由蹙了蹙眉。
若依着程仵作的话,并不能完全洗清周安的嫌疑。
“大人。”程仵作迟疑地道,“凶手或许真的不是周安。”
“此话怎讲?”
程仵作拱手道:“适才小的检验尸体上的刀伤时发现,伤口有些蹊跷。”
“如果是一刀毙命,伤口当是直着往下,且伤口边缘平整。可尸体上的刀伤却有豁边,若是小的没弄错,凶器应当是一把有钝口的匕首。”而不是周安那把才锻造了没多久的新匕首。
柳晗点点头,示意衙役们小心地合上棺椁后,才转至灵案前深深作了一揖。而后她转身带着一众衙役出了偏殿,立于院中,她沉默良久才淡声吩咐道:“长青,你带人立刻排查近日来出入倚云庵或者和静文师太有过接触的人。”
长青拱手应下,立刻就去办了。
柳晗又看向程仵作,“也劳烦程仵作尽快查验出静文师太究竟中的是什么毒。”
程仵作自然不敢多言。
安排好这一切,柳晗才又看向抱臂立在一旁的陆湛,眨眨眼,道:“陆兄。”
未等她开口,陆湛便说道:“江家那边袁行已经去查了,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了。”见她眸子一下亮了,他也弯了弯唇,“天色不早,先回去等消息。”
柳晗“嗯”了声,才要自己驱动代步椅,就见着陆湛已经转到了身后,耳边也传来他清润的声音,“山路多不平整,还是我来稳妥些。”
“如此,多谢陆兄了。”
“客气。”
——
尽管有程仵作的话在,基本已经排除了周安的嫌疑,可是一日未曾抓到真凶,周安就没有法子完全清白立世。
柳晗思量一时,下令释放周安归府,又着自己的贴身侍女绿芜前往周家盯梢。
一来可堵住曹师爷等上蹿下跳之人的嘴,二来周安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绿芜恰会些调理的手段,过去也算是能照应些。
然而绿芜手捧自家主子扔给自己的小包袱,一脸受伤地道:“公子就没想过奴婢的名声么?”她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去周家算是怎么回事。
正在和陆湛对弈的柳晗头也不回地道:“要不你去和长青换一下也成。”
绿芜不由一噎。
行吧,她本事没有长青好,唯一的长处也就是照顾人了。
她不再挣扎,抱着包袱转身,慢吞吞地往外头挪去。
“等一下。”
绿芜一只脚刚迈出门外,闻声立马缩了回来,一脸期待地看向背对着自己的柳晗。
柳晗看着陆湛落下最后一颗棋子,轻易地又赢了自己一回,有些气闷,回过身看向绿芜时,眼睛里带着三分认真和三分期许道,“此去周家,你也留些心眼,看看周素娥一事,周家人有何反应。”
依着周安在堂上的话,周素娥不在江家,半年多前就被送去了倚云庵,可她白日里问过静意师太,江家并没有送任何女眷到庵中清修。如此一来,周素娥的下落就是一个谜。
周素娥失踪,到底是江家所为,还是周家故布迷阵,柳晗还有些拿不准主意,这也是她安排绿芜去照看周安的另一个原因了。
绿芜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闻言小脸神色一敛,认认真真地道:“公子放心,一切都交给绿芜好了。”
说完,抱着包袱飞快地就出门去了。
陆湛正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了,见她安排好了一切,倒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就这样放着衙门里的人不用,只支使自己身边的人查案?”
“我也不想这样啊。”长青和绿芜不跟在身边,柳晗自己其实挺没安全感的,可是……“衙门里的人我也不知道可以相信谁?”
虽然当初她来的时候放了三把火,杀鸡儆猴的确起了点效果,但是曹师爷在县衙积威已久,上上下下的人即便不至于跟自己这个县令对着干,可她若是安排些要紧事下去,那些人肯定会捅到曹师爷那儿去。而她现在还摸不准曹师爷到底只是贪权慕财,还是有别的阴谋,自然不敢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