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望(2)

作者:吾无故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李音音笑着说:“世事无常。”

老仆也笑:“阿春大起来,跟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李音音试探说:“我路过附近,忽然想起你家小娘子,过来看看——阿桐好不好?”

老仆脸上的笑登时没了,垂头长长叹了口气。

李音音于是明白。原来她对这故乡唯一的挂念,也已经不在了。

李音音是一个杀手,飘零之客,四海为家,她血满双手,见过的死远比生多。她从没有在乎过别离——人的一生,迟早要散,哪能计较太多。

但此刻她忽然有点难过,为她的伙伴,也为了自己。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她莫名地懂了。这句诗还是阿桐教她的。

“她得的什么病?”李音音问。

老仆脸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一种为难的神色。支吾一阵,勉强笑着说:“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老仆抬头看她,说:“我家的娘子不是病死的。”

“那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当然没有外人在旁,老仆却忍不住四面看了一阵,招呼李音音进门说话。

“我家娘子过得很苦。”老仆说。

“什么意思?她不是嫁给了唐雷?”

老仆听到“唐雷”两个字,就吓了一跳,摇头说:“唉,就是那个人。娘子就是被他打死的。”

李音音这才知道,原来阿桐嫁错了人。

唐雷脾气暴躁,对妻子和下人一向呵来斥去,阿桐挨打也不是一次两次。那天凤庐庄来了客人,也不知道席上出了什么纷争,唐雷回去喝得大醉,阿桐劝了一句,被丈夫迎面一拳揍倒。

侍女看了害怕,上前搀扶,想把娘子带出去。不知怎么,唐雷发起疯来,上前好一顿拳打脚踢,大概失了手,当晚阿桐就没了。

“这已经过去几年了,”老仆垂头说,“那个人又续了弦,听说,那位娘子也过得不好。”

老仆忽然又想起什么,叫李音音稍等,拿出一个小包来。

李音音打开一看,都是一些陈年破烂,卵石子,刻花的盒子,荆簪子,一套魔合罗,她们玩过的东西,原来阿桐还留在家里。

李音音笑了笑,摇头不要。

“阿春这就走了?”

李音音没有答话,老仆只见这道姑招来好一匹骏马,很快没了踪影。

杜西洲问:“你想为你的朋友报仇?”

“如果是你,你就算了?”李音音反问。

“阿桐父母都死了,有一个哥哥。”李音音冷笑,“亲妹被人打死,我去问他,他连个屁都不敢放,只说‘病故’。我又去了唐家,去找唐雷现在的妻子。”

“哦?”

“那也是书香门第的女儿。我看到她一个人掉眼泪。”

杜西洲皱眉,说:“唐雷的原配既然死得蹊跷,想必名声不好,读书人家为什么要把女儿嫁过去续弦?”

“因为她是个女人。”李音音冷笑,“她家兄弟欠了赌债要被索命,女人的命贱,只好嫁了。”

杜西洲摇头。

“呵,”李音音说,“你也是个男人,少装样子。”

杜西洲问:“你跟那位娘子说了,你要杀她丈夫?”

“你当我傻?我趁她睡着,捋起她的袖子看过,呵,还看得到乌青。唐雷酒喝得越来越多,她迟早是第二个阿桐。”

李音音说着,又朝且惜愁扑去:“刀尊——”

她当然又扑了个空,只好对空气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不是杀手,”且惜愁说,“也不造浮屠。”

“你就当帮朋友一个忙。”

“我们好像也不算朋友。”

李音音一听,深吸了口气。

杜西洲笑着说:“内子话直,不要见怪;你也知道,她一向离群索居,‘三年五年不吭一声’,只问刀,不问江湖。”

李音音扭头向他:“刀尊不去,那你去,也行。”

“我说了,不再用刀。”

“没用的男人,废什么话!”

杜西洲眉头又皱了起来:“喂——”

李音音坐下,冷冷说:“请你们再考虑考虑,你们想想,唐家那个娘子,无依无靠,等你们救命呢。”

李音音在南屏山徘徊了好几天。

这时四更,那两位刀者当然熄了灯。李音音坐在竹亭里,托着腮帮望着夜空,听风声和草木窸窣。

她可以等。她耐心一向很好。曾有一次,她打算杀一个人,在那个人的家外等了三百多天。

阿桐的仇,她一定要报。

阿桐出嫁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故乡。只听说,阿桐嫁得风光。刘家祖上有显赫之人,但到了这一代,以教书为生,人人都说,刘家娘子嫁得不错。

李音音不知道错不错,也不在意。那时她已经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她在意的事,已经离故乡太远了。

如果阿桐过得还好,她们见面,会怎么样呢?其实李音音知道,不会怎样——她们的交谊随时间淡去了。她们很可能说不了几句话,因为能谈的不多。她们可能只是望一眼对方,知道彼此还好,此后也就不再相遇。

但阿桐死了。

阿桐死了,那些早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她又想了起来。

她想起阿桐家里每个旬休的糖糕,阿桐只有一块,分给她一半。她想起阿桐学作诗,专门给她写了一首,因为古人作诗常常要赠朋友的。她想起她们在田野里放风筝,她偷人家地里的东西吃,阿桐很迟疑,但最后还是吃了。

那个女孩的一颦一笑,她们度过的时光,她又想了起来。

李音音去找阿桐的大哥质问。那个人支吾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说:“家妹也有不是。她嫁进唐家这么些年,没留下一儿半女,七出者:无子,一也。圣人云……”

李音音打断,说:“你的意思,阿桐活该死?”

那人说:“我的亲妹,我怎么会觉得活该?你当我没有心?只不过他们家务事情,我也不好插手太多……”

李音音笑道:“当然当然。就不知道你妹妹‘病故’后,唐家给了你多少钱?”

那人勃然大怒,脸涨得一阵青,“你把我当什么人?圣人教训……”

李音音拂袖而去。

她的剑如果还能杀人,她连圣人一起杀了。

望着茫茫夜空,李音音发现自己眼睛一热,竟然掉下泪来。

“为什么?!”她向夜空问道。

她收钱买命,不问因果,这句“为什么”根本笑话。她不该这么想的。也不该哭。可是她蓦然捧脸,哽咽起来,哭得停不下。

旁边房屋里灯亮了。

李音音抬起头,朦胧泪眼,看到一个女人。

且惜愁披着一件衣服,举灯沉默一阵,走进竹亭。

“你真是固执。”她说。

“彼此彼此,”李音音眨掉大泪珠,冷冷说,“流水刀也是固执的人。”

“你既然知道,还等?”

“我听说,流水刀很有意思,几次现身江湖,都为了朋友。”李音音一笑,注视这个用刀的女人,“不巧我也有朋友,我的朋友也很重要。你想必懂。”

杜西洲这时也出来,叹了口气。

李音音冷冷说:“要你叹气?”

“你半夜在我家嚎哭,我只叹一口气,你有意见?”

李音音抹了一把眼睛,冷着脸。

杜西洲说:“我们已经讲得很清楚,不想管闲事,你何必苦苦纠缠。有这个工夫,你不能另请高明?”

李音音不理杜西洲,径自看着且惜愁,忽然笑了一声。

“你以为这是闲事?”她向且惜愁问道。

“你也嫁了人,呵,你以为我没看到?流水刀又怎样,你还不是每天做饭洗碗,一堆的事情伺候这个男人?”李音音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以为杜西洲现在对你还算不错,谁能保证,江湖险恶,你没有受伤生病的一天?——到时候杜西洲往你脸上扇一巴掌,你有苦没处诉,就知道这不是闲事了。”

杜西洲冷不防愣了一下,大怒拍案而起:“李音音!”

“你看,”李音音冷笑,“他现在可就会拍桌子。”

杜西洲忽然也笑了:“李音音,你当我好欺负?”

李音音沉默一会,她当然不想节外生枝,真的惹恼杜西洲,便说:“算我胡言乱语,说过了。杜西洲,我向你赔罪——呵,我失口一说,你就发怒,那唐雷活活打死妻子,你反而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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