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延暮懒得掰扯,一拍桌子站起身作势要走,“得,爷今儿不跟你们说,一群没见识的。”
“哎,别走。”
“二公子息怒,别走啊。”
看人要恼了,一屋子人连忙围上来拉,好话供着秦延暮,好说歹说才又让人坐在椅子上。
不同于他们这里人声鼎沸,屏风相隔的另一边安静多了,秦延朝和柳云笙盘着腿面对面饮茶。
柳云笙半支着腿,歪在靠椅上,一点朝堂上儒雅清正的样子都没了,颇有点不修边幅的意思。
秦延朝就含蓄多了,银灰色的长衫,玉冠束发,白色的披风搭在身后,他揣着手低垂眉眼,莫名带了一股清瘦病弱的气息,很有些教书先生的派头。
茶壶里蒸腾的水汽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柳云笙懒洋洋的问:“快要成亲的人了,你倒是清闲,还拉着我来喝茶。”
他最近都要忙死了,好容易休息一天还被拉出来,真的生无可恋,早就顾不上什么风度仪表了。
“我母亲你是知道的。”秦延朝颇有些无奈。
柳云笙点头表示理解,秦延朝本来就是结亲的好人选,这下一下官拜太子太师,炙手可热。
他的亲事侯夫人本就想大办,这下可好,恨不能把名门望族都请来,事事都亲力亲为,秦延朝对这些事也不甚懂,也不想待在家里,只能来找他了。
隔壁又开始热闹起来,不知道是说到了什么,一群人乱吼着起哄,柳云笙按着突突跳的额角,道:“阿暮这阵子看书给憋坏了,瞧瞧这会子出来了跟猴子放风一样。”
秦延朝也叹气:“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我父亲也愁的很。”
说罢,两人对视一笑,都知道这不是大事。秦延暮自小聪慧,更甚其长兄,性子活泼了,也不是坏事。
秦延暮其人,算是郎君里掰着手指头数得过来的最有趣的人了,和他做朋友真是顶顶赚到的事情。
他教养绝佳、饱读诗书、杂学怪谈更是知道的多了去,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街头老妪就没有秦延暮聊不起来的人。耀眼而不刺眼,往往是话还没出口已经先笑起来,和他相处起来极为舒服。
不过,这位风趣幽默的小公子这一两年也要参加考试了,家里头狠压着让读书,一个多月了这是头回出来。
不过,秦二公子哪里都好,独独在感情一事上不开窍,怎么就是看不出来他大哥对楚王妃上心呢?
平日里碰到楚王府的八卦,这家伙跑的比谁都快,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兄长还陷在一个名叫林宛安的坑里呢。
先前就够上心着了,经过上回太福殿阶前震撼人心的一幕,他瞧着啊,这秦大公子这辈子必定要抱憾了。
也是让人头疼。
几天没好好睡过,隔壁又吵得跟菜市场一样,柳云笙头大的不行,扔了茶杯提着衣角站起来,瞥了秦延朝一眼,不咸不淡道:“行了,人也瞧过了,太师大人,咱能走了不,下官实在是困得很啊。”
秦延朝也不看他,凉凉道:“请你喝茶还嫌东嫌西,下次莫要再出来了。”
柳云笙嫌弃的啧了一声,得,死鸭子嘴硬,他不想说,那他以后也不说了便是。
也是,说了能有什么用?
缘分这事儿啊,邪门儿。
“太子殿下可还好相与?”
“很聪明,会是个好皇帝。”
“秦兄可是平步青云啊,以后可要多多照拂为兄了。”
“......”秦延朝忍无可忍,“彼此彼此,御史大人。”
皇帝的身子到底没撑过年,十月十八,京城落大雪,陛下驾崩,举国哀恸,丧钟鸣二十七下,群臣于甘泉宫跪请太子殿下登基。
新帝的登基大典赶在年前办了,改年号为元狩,来年正月起是为元狩元年。
十二月,一身黑衣的傅景渊单膝跪在甘泉宫里,对着年轻的小皇帝表明了要回西境的决定,纵然傅景渊说的是,两年西境一年京都,都惹得傅文砚皱起了眉头。
“九皇叔一定要走吗?”
其实他更想问,为什么不能一直留在京城呢?他不像父皇,不会那样猜忌他,而且西境已经很安稳,九皇叔留下来辅政难道不是更好吗?
“陛下,臣是武将,要替陛下镇守边境,开疆拓土的。”
一时间,甘泉宫里静默无声,傅景渊虽然单膝跪着,但脊背笔挺,目光坚毅,一副坚持意见的样子;傅文砚心里烦得慌,也不想说话,只是视线往旁边扫了一眼。
秦延朝站在小皇帝身边更尴尬了。
陛下,别看他啊,这件事他真是不能插嘴啊。
“明年不准走。”好半晌,傅文砚妥协一样,说了一句话之后,自顾自拿起笔开始批折子。
“臣遵旨。”
“后年也不准走。”,小皇帝有点气呼呼的说。
傅景渊看着十岁的小皇帝,有点头疼,说他有心计,可心思比起先帝要纯良的多,如今又是个孩子。一下子扛起整个王朝,大抵也是怕的吧?
“......臣遵旨。”
这么好说话?
傅文砚有点愣,抬头飞快的瞟了一眼,又装模作样板着脸得寸进尺:“一年一回。”
傅景渊:......
这小屁孩,当了皇帝之后越发娇气不说,顺杆爬的本事也见长。
半晌得不到回答,傅文砚把笔甩到桌案上,绷着嘴:“朕说的话,九皇叔不听吗?”
傅景渊离开甘泉宫的时候天擦黑,傅文砚站在殿前送他,秦延朝撑着伞站在一旁。
大雪纷纷扬扬,小皇帝披着狐裘双手都抄在袖子里,眯起眼睛看大雪里走在长长宫道上的人,笑得像只小狐狸:“果然,九皇叔还是答应了。”
“有楚王爷,陛下理政更能高枕无忧。”
傅文砚嗯了一声,心里却走神的想,其实不然,他想留下九皇叔不只为国事,还为了他自己的私心。
十年来,他见过很多人,可没有人像傅景渊和林宛安一样,让他觉得温暖。那种家人一样的感觉,连甄氏都没有给过他。
还有那个魏璟轩,烦得很,没大没小,明天叫进宫来好好罚他抄书。
他好几天没去过甄氏那里了,想到这里他眼眸暗了暗,他没想过父皇中毒的真相竟然是那样的。可他也明白,没有甄氏,这皇位他不可能现在就坐上去。
很矛盾,很纠结,让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甄氏。
君父,君父,除了君,父皇到底也是他父亲,他虽没得到过父爱,可自小饱读圣贤书,弑君杀父这么离经叛道的事让他不能接受。
他想过许多法子,唯独没有想过对父皇做什么,甄氏当真触碰到他的底线了。
罢了,出了孝期,依然让太后每日抄半卷经书吧,消一消杀孽。
他和她一起抄。
棋明堂,林宛安立在堂前看着傅景渊跨过一道门槛,慢慢走近,脸上就扬起笑来。分明雪那样大,可他的脸庞依然清晰的让她心悸。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四妹妹曾疑惑的问她:大姐姐,要是以后这欢喜没有了呢?
那时候,她答不上来,甚至心里也担忧自己的生活也终有一日会走向孤寂无聊。
可当风雪中,那人的眉眼渐渐靠近,她觉得自己能回答这个被自己遗忘许久的问题了。
最初,因为一个人的相貌身家、学识谈吐,你瞧见了会欢喜;可能让这欢喜长此以往维持下去的,是爱,是双方相互的爱。
我越靠近你,越感受到那些盔甲下遮盖的最柔软的你,就愈加爱你。
“王爷可回来了,瞧这雪大的,再不回来,我该差人到雪窟窿里捞你了。”
“......”男人有些无奈,牵起面前人的手,“下得大了好。”
“是呀,今年冬天下的越大,明年的收成就好呢。”
一高一矮的身影被帘子遮住,只剩下听不太清的声音传出来。
“这会子冷得很,晚上让膳房上锅子吧。”
“好。”
天地间正落一场无声大雪,青松苍翠挺拔,万家灯火时,月牙悄悄爬上了天幕。
明日,是个好天气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