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啊!哈哈,恭喜王爷,贺喜王爷!”陪坐在下首的李从贵忙起身,哈哈大笑着朝安阳王拱手。
安阳王秦典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越过李从贵,将目光转向安静品茶的大理寺少卿裴元,倾身向前,含笑问他道:“不知裴氏神童裴大人如何看?”
裴元垂目,细细地啜了口茶,片刻后才道:“下官不知。”
陆几眼眸半眯,服过丹丸散的脸皮红彤彤,眼尾也泛起霞色。“阿元不是不知,是不愿意评价,毕竟身处于此山中,避讳些,也是有的。”
裴元撩起眼皮看了陆几一眼,唇边梨涡半露。“哦?六郎这是怪我言不尽实?”
陆几深深地凝望着他,喉结滚了滚。仲夏夜于安阳王处消夏,他来前曾特地打扮过,一袭素雅的月白色常服,腰间挂着环佩叮当,束发的玉冠下眉目如画。他为了裴元,弃文从武,如今胸口新练出来的肌肉雪白而又虬结,在灯火映照下也泛起绯色。
可惜,裴元眼底只有那个平乐侯爷郝春。
陆几淡淡地掉开眼,抬手又长饮了一大口梨花白。“唔,阿元自打做了官后,说话便越来越教人听不懂了。”
裴元放下茶盅,唇边那粒浅梨涡再次若隐若现。“那,说句实在话,我觉得如今就说姓陈的完蛋,有点言过其实。”
安阳王秦典颔首微微一笑。“他毕竟是程大司空的弟子。”
陆几放下跷在凉亭的脚,望了眼裴元,轻描淡写地接口。“那就杀了,一了百了。”
裴元微微一怔。
安阳王秦典往后坐直了身子,故意迟疑道:“长安乃天子脚下……”
“姓陈的不是要被撵去江南么?”陆几跳下地,披衣散发,懒洋洋地笑了声。“待他一出长安,便通知卢阳范家的人。”
陈景明查办卢阳范家在江南道鬻官一案,结果在大理寺夜讯范勋,范勋便死了。如今尸首还被卢阳范家长房供在灵堂尚未下葬,这血海深仇,压根不须旁人挑拨,只消把陈景明被逐出京的消息稍微提点一两句,后头的,就当真如陆几所说,一了百了。
安阳王秦典内心盘桓已毕,再看陆几,忍不住带了几分真切笑意。“哦?须待他出长安?”
“明日,某与几位长安世家子,”裴元手指轻捻茶盅上的浮凸云纹,轻声道:“须同去范家吊唁。”
安阳王尚未来得及开口,陆几却摇了摇头,断然否决。“不成,你不能亲自去说。”
裴元抬眼望向陆几。
灯火辉煌下陆几眉目微动,笑容莫名多了分戾气。“我与范勋平辈,是他几个儿子的长辈,我去说!”
安阳王秦典默了一瞬,端起茶盅,笑道:“如此,便劳烦陆家六郎。”
陆几扬眉一笑。“王爷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郝春:你丫耍流氓!敢挠小爷我的痒痒肉!╭(╯^╰)╮
陈景明:你个无赖、流氓、泼皮!你、你居然敢当众验货?!╭(╯^╰)╮
第38章 ——
第二日卯时,金殿,百官鱼贯而入议事。
永安帝秦肃却派人拦了陈景明,嘱咐他,让他一直在东角门外候着。日头渐渐升起,夏日烈阳照在陈景明连夜缝补过的绯红色官袍,身形佝偻着,低头弯腰,说不出的落魄。
就像一条被晾在烈阳下曝晒的咸鱼。
“卢阳范家一案,就此结案。”大司空程怀璟侧身坐在帝君左侧,微微蹙眉,淡声道:“然,御史台陈景明侦办不力,当领罚。”
长安城内真正的权贵世家早已连夜得到了消息,但还是均齐齐抬眉,假意露出惊讶的表情。
程怀璟注视这些心思各异的百官,内心无声冷笑,话语却听不出丝毫波澜。“卢阳范家是在江南道上被人告了,江南距长安,路途迢递,况,此案已着御史台协理、大理寺主办,此次结案,就交予大理寺去办吧!”
大理寺寺卿蓝湄与少卿裴元同时出列,恭声应了。
程怀璟揉了揉额角,看似不胜疲倦。永安帝秦肃立即倾身凑近,十二冠玉旒轻响,压低嗓门与程怀璟问了句什么,程怀璟摇了摇头。
再抬起眼,程怀璟一脸疲惫。“着,撤去陈景明御史台监察御史一职,恢复其白衣之身,今日日落前,必须离开长安城。”
撵人撵的如此急,群臣中倒当真有诧异的。
裴元扬起脸,不顾身后右侧陆几疯狂递眼神,昂然自若地追问道:“便,终身不得再入长安么?”
程怀璟盯了他一眼,殷红薄唇微分,似笑非笑。“裴少卿的意思是?”
“陈御史虽然官职被褫夺了,是个庶民,但他眼下与平乐侯爷尚还有桩婚约。”裴元施施然地拱了拱手,语气淡然。“不知大司空对此可有甚安排?”
程怀璟侧头去睇永安帝秦肃。
永安帝秦肃晓得这是轮到他发话了!咳嗽了两声,浓眉高挑,不悦道:“一码归一码,现在谈的是官事。”
只字不提取消与平乐侯郝春的婚约。
裴元眼眸微动,张了张唇,又试探地补了一句。“应天自立朝以来,官庶不得通婚。陛下,臣问的这桩,也是官事。”
永安帝秦肃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玄色大摆轻漾。“这件事,回头再议。太常寺陆奉常呢?这都多久了,还病着呢?”
陆奉常是陆几族叔,陆奉常人不在,旁人便都将目光投向陆几。陆几躬身出列,略带忧愁地回道:“禀陛下,族叔自幼苦夏,如今又犯了旧疾,缠绵病榻不能起。确实还病着!”
永安帝秦肃冷笑了一声,隔着十二冠玉旒,他那双锐利的鹰眼似乎也远在青空般。“裴元?”
裴元仰起头。
永安帝秦肃再次开口时,每个字都又冷又硬。“你就这样容不得陈景明?”
裴元悚然而惊,瑟缩着跪地。“陛下,臣不敢。”
“又或者,你是在暗指朕所赐的这桩婚姻不妥?”永安帝秦肃自宽边龙椅往前倾身,视线极具压迫感。“官庶不婚,那是谁定下的规矩?”
裴元头都不敢抬,抖着嗓子颤声道:“是、是应天立国以来,都是这样的规矩。”
“哦?”永安帝秦肃沉沉地笑了一声,笑声从玄色帝王朝服内震荡而出,如同被施了法术般,久久回旋于金殿内。
群臣皆悚然。
永安帝秦肃在登基前于江南封地,十一岁出征北狄,性情嗜杀,有人屠的绰号。为了夺龙椅,在秦岭执方天画戟冲杀,杀了数十万人。诸世家均流传着个说法,说是永安帝生母贤皇后本就是个胡人,在永安帝身上,流着胡人的血。
登基后十年,永安帝忙着安置郡县广设粮仓,自永安十年至十五年,又为程大司空亲自修缮寒梅池与玉琼楼。算起来,永安帝已有十余年不曾大开杀戒了。
但苍鹰毕竟是苍鹰,何况他是个重情的人。
永安帝自幼受的是帝王术,怒极而笑,本也是帝王家惯有的事。
噗通通,百官吓得挨个儿跪了下去,屏住呼吸,大气儿都不敢出。只唯恐再多放个屁,就叫永安帝勾起了杀人的兴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永安帝秦肃就在群臣悚栗中起身,缓缓地走下台阶,站在群臣的面前,玄色大摆窸窸窣窣地拂动。
“朕再问一遍,这是谁立下的规矩?”
裴元白着脸跪在最前头,目光所及只有帝君的一角衣袍。他将心一横,低头叩首,梗着声音直直地道:“回陛下,我朝自立国以来,就有这样的法令。”
“有这法令?”永安帝秦肃回头望向大司空程怀璟。
程怀璟殷红薄唇微弯,摇了摇头。
永安帝秦肃便慨然地回头,负着手,重重地道:“大司空说没有!”
“这、这是写在应天典第一百八十条。”
裴元眼角余光其实已经瞥见陆几在拼命朝他丢眼色,但他已经惹怒了帝君,此番必定不能善了,倒不如,索性把他要说的话都一口气说出来。他重又叩首,一字一顿地咬牙道:“陛下若是不信,可命人当场查验应天法典!”
他略过了程怀璟。
程怀璟也缓缓地起身,勾唇凉薄一笑。“应天所有典籍,如今都着落在我这。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裴元脸色惨白,梗着脖子直勾勾地望着程怀璟。自阶下至王座,实则隔着十余尺,况且有高低之分。他这样费力地抬头仰望王座左首处的程怀璟,对程怀璟而言也不过是无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