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明等了又等,终于免不了茫然。他斟酌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反应慢了半拍,便谨慎地问道:“学生倒是愿意去做那斫木的斧头,只是……江南道并未设置藩镇。陛下自江南起兵,那处如今亦算得上井井有条,学生以为,此次去巡察只是办理范阳卢家鬻官一事?”
陈景明生的好,但眉目颜色倒还在其次,灼灼风华……也在其次。
他最好的是那对熠熠点漆眸。
乾元二十五年七月初九夜,曾有个人仓皇奔入,对程怀璟厉声道:
“五郎,圣人有言,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斫也。代大匠斫者,稀有不伤其手矣。五郎何至于此!你知世家子如今唤你什么?”
廊下灯影照在那人一双熠熠生辉的点漆眸,映照出满目哀凉。
那人也曾以才学之名动天下,冠盖满京华。在那人死后,世上再无一人,能冲到程怀璟面前直呼其名,怒骂他为人魔。
那人名唤李赟,字仙尘。
陇西李家的狂生二十三郎李仙尘,曾真切地为他哀。
十八年后程怀璟坐在马车内想起了同样天生一双点漆眸的李仙尘,也想起了那年为了彼时尚是燕王的秦肃上下求索的自己。那年,他只是个绣衣御史,为了秦肃,不顾天下骂名,最终沾染了满手血腥。
这血,或许他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老师?”
程怀璟定了定神,越发难掩近日自心底泛起的失望与疲惫。他垂下眼,良久,凉凉地笑了一声。“我也曾供奉于御史台,我代大匠斫时,天下人皆骂我作绣衣人魔。寒君,你所不愿也不肯做的,当年我都曾做过。”
放置着冰桶的马车内很凉,陈景明却突然间热汗出如浆。他立即撩起绯红色官袍,离开座,对着程怀璟双膝跪了下去。“老师教训的是!学生惶恐。”
程怀璟充耳不闻,只垂着眼,又良久,愈发凉薄地笑了声。“你们都只要做好人,做谦谦君子,可惜,这世上,总有个人要做那恶人,受尽世人唾骂。就连史官笔下也……”
程怀璟陡然收住声。
这番话他原也不是想对着陈景明说。一个二十岁便中了甲等头魁的年轻人,能知晓多少世事沧桑?何况……陈景明原也不是他们那批人。
他们那批人,各自沿着勤王路走到烽烟四起,最终割袍断义、兵刃相接。两军对峙时他也曾遥遥地望见过一回李仙尘,那人戴着白银盔,深不见底的点漆眸太远了,看不清神光。
再者,那时李仙尘已经病的很重了。
乾元二十三年春那场旻皇后加考的恩科,最终只成就了他程怀璟一人,余下的,都死了。
死绝了。今后来日,再不会有。
“学生不敢以君子自居,不敢求恩师见谅。学生只愿做恩师口中那一把刀,劈尽无用之樗栎,祈求恩师明示,此去江南后,学生该如何行事?”
陈景明跪坐惶恐。
待到了宫门,程怀璟的马车长驱直入。永安帝身边的暗卫御车,抖动缰绳,直直地奔入九龙殿外才停车。
“禀大司空,已到了九龙殿。”
程怀璟刷地撩开车帘,冷着脸径自下车,居然也不管陈景明依然在他身后跪着。车门打开,燥夏晚风呼呼地卷动湘妃竹帘,陈景明脸色发白。
这幕很快就被传回了平乐侯府。
郝春皱着眉头,有点不信。“不能吧?大司空那么欢喜他,不至于让他一直跪着的吧?”
“嗐,侯爷啊!”王老内侍叹了口气,一脸地忧愁。“咱夫人啊样样都好,就一样,惯来不结人缘儿。这自打他做官起来,仰仗的都是大司空的庇护。可倘若大司空也不待见他了吧,啧啧!可愁死人了。”
郝春想起先前月南华笑眯眯地对他说,程怀璟这趟去大理寺就是去找茬,眼见着就要撵陈景明出长安的话头来,心里咯噔一声,但他偏要嘴硬,梗着脖子道:“王baibai惯爱唬人,小爷我看他做那个御史做的挺得意的。”
王老内侍意味深长地笑笑,敛下眼皮不吱声。
又半个时辰后,新任监察御史陈景明跪在九龙殿外帝君避而不见的消息传遍了全长安城。据说这次,就连他的恩师大司空程怀璟都不救他了。
郝春在平乐侯府的廊下张望了几眼,不知为何心神不宁。
“侯爷,”王老内侍跟鬼一样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身后,手中提着盏灯。“早过了戌时了,您今儿个晚饭还没吃。”
郝春头也不回地道:“小爷不饿。”
王老内侍默然了一瞬,又缓缓地道:“宫中陛下大约是真的恼了,据说咱夫人……如今还跪在九龙殿外。”
郝春顿时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扭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小爷我又不是在等他!”
“是是,侯爷自然不是在等他。”王老内侍从善如流,接口道:“可侯爷这茶不思饭不想的,也于事无补不是?要依着老奴说啊,既然悬念,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郝春脱口而出。
顿了顿,又捉急忙慌地道:“小爷我悬念那家伙?笑话!”
王老内侍不声不响地提高了灯笼。灯火下郝春怒气冲冲,浓眉下一双丹凤眼亮的惊人。
“侯爷,您可曾替夫人他想过?”
郝春怔了怔,高挑两道聚翠眉,满脸不高兴地恨恨道:“王baibai有话直说。”
“夫人一无所有,所有者,不过是仰仗着大司空庇护。如今陛下赐婚,虽然尚未举办大婚礼,但在世人眼中……在夫人眼中,侯爷与夫人在朝廷上已然是一体。”
郝春沉默片刻,悻悻然地啐了一口。“那又如何?”
“女子嫁夫,总盼着夫家庇护。这男子……”王老内侍斟酌字词,耐心劝道:“老奴是个阉人,从不知晓情之一字究竟到了私密处,是怎么个滋味。但将心比心,夫人眼下独自跪在宫掖外,想必亦十分凄惶。”
郝春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这落在外人眼中,侯爷您自打西域回来,就一直没领到个正经职位。陛下刚赐婚没多久,就连夫人都遭了殃。这……”王老内侍垂着眼,提着灯笼慢慢地道:“于侯府,听着也不甚好。”
郝春满心焦躁,眼下又总听王老内侍在耳边嗡嗡嗡,苍蝇般挥之不去,心头那股子不安又咄咄地往上蹿。他皱着眉头,越发不耐烦。“那你要小爷我怎样?去九龙殿外陪他一道跪着才算完事儿?这早晚,宫门怕是早就落了锁了。”
王老内侍见他连这层都想到了,忍不住心底暗笑,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那倒也犯不着。”
郝春明显松了口气。
王老内侍强忍着笑意,慢吞吞地道:“陛下有大司空作陪,想必歇的格外早。夫人这一跪,怕是就得跪一整夜。侯爷,咱夫人这腰……”
是了,那家伙腰不好。
郝春终于找到了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顿时整个人都重新活了过来。浓眉一扬,高声道:“他那腰不行,跪一夜,怕是那家伙人就废了。”
“正是这个理儿!”王老内侍忍着笑,故意轻描淡写地激他。“于情于理,侯爷您都该递折子去宫门外替夫人求情不是?”
郝春张了张嘴,浑身哪哪儿都别扭。“可宫门都落锁了……”
“只要侯爷有心,老奴在宫中这点子薄面还是有的。”王老内侍轻轻地提高灯笼,苍老面皮上满是褶子。“侯爷,老奴愿随侯爷一道,去宫中看望夫人。”
郝春转过身,抬脚就走。“走走,那就快些!省得那些个挑灯拨火的家伙又拿那谁,来做咱侯府的文章!”
王老内侍倒也没料到他行动如此迅速,提着灯跟在后头撵着喊道:“侯爷,您慢着些!哎,您怎地还跑上了?小喜阿丑,快点替侯爷牵马!”
郝春出了平乐侯府,一溜烟儿地打马直奔未央宫。宫门内外果然层层落锁,沿途替他开门的小黄门都诧异极了,这位平乐侯爷向来什么事儿都懒散,除了接到陛下召见不得不来,寻常绝不肯自家递牌子,怎地今夜如此急?
“侯爷?”
郝春压根没空搭理这群人,一路大步流星走的飞快,口中还问着:“陈御史如今还跪着呢?跪哪儿呢?陛下都歇了,他还跪着给谁看啊?简直就是个大写的傻!”
郝春嘴里埋怨归埋怨,待真到了九龙殿外,看见漫天夏夜星辰下孤零零跪着的陈景明,他那口气就软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