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南华琥珀色猫儿眼轻转,眼抛媚丝。“晓得你只爱听陈御史,可惜啊,这位陈御史大概在长安也留不了多久了。”
郝春一愣,下意识追问道:“为什么?他犯了什么事儿?”
假如没犯事儿,为啥不留在长安?在长安做个七品京官也远远好过外头十六道上的从三品节度使。何况陈景明已经熬到了个从四品的京官,他为啥要走啊?
“犯事,谈不上。”月南华悠悠地喷出口白烟,狭长美目微眯。“但也快了!”
郝春睁着眼,险些一口气没吊上来,直接憋死过去。他腋下夹紧了那匣子明珠,怒气冲冲道:“你丫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月南华却偏不说完,只眯着眼瞅他。隔着袅袅升起的烟,月南华眉目朦胧了一瞬,话语里的意思也模糊。“……你关心他?”
郝春噎了噎,下意识又夹紧了明珠匣子,脖子梗着,嘴硬道:“你管我关不关心他!”
“你要真关心,就不该去招惹旁人啊!”月南华含笑摇头,闲闲地抬脚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你要知道,这世上就没哪个男人不爱吃醋。”
郝春恨恨地跟上,嘴里嘟囔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是人精,说的话都叫人听不懂。小爷我又招惹谁了?我这不就是去吃了几顿酒?小爷我又不在外头留宿。我这不、这不那啥,不是连夜回来睡的嘛!”
月南华哈哈大笑。“这些话,你且留着说给陈御史听。不过得赶早!那位程家五郎一去大理寺,他怕是就得被撵出长安。”
“不可能!”郝春断然否认,头摇的跟拨浪鼓相似。“大司空是那家伙的老师,没理由撵他走。”
“可他办砸了差事!”月南华笑眯眯地喷出一口悠长白烟,狭长美目微盼,瞅不出话语里有几分真。“程家五郎当年名动长安,也不过才十五,比你二位如今年纪都小着一大截。再者,这人惯来心狠,昔日渌帝诸位皇子都与他交好,那好的时候啊,恨不能裤子都借给他穿。可结果呢?潼关秦岭一役,程家五郎亲自率领着关外北狄白氏,杀的那群蠢货片甲不留!潼关一役,伏尸千里啊!那时候,程家五郎可也没心软过!据说,与他最是要好的二皇子以及乾元二十三年与他同科的那些人,包括陇西李家的世主李仙尘,都是叫他亲手杀的。”
嘶!
郝春倒吸了口长气。
月南华又笑眯眯地拿烟杆敲了敲郝春脑袋,半真半假地道:“侯爷啊,本国主教你一桩,你且记牢了。”
郝春睁着一双明亮的丹凤眼望他。
“这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月南华笑吟吟地拖长了语调,轻声道:“只有,更高的利益。”
郝春默然一瞬,突然扬起脸笑了声,眉目间锋芒毕露。“那,你与建业侯呢?你二人间,也是如此嘛?”
月南华怔住,随即放声大笑。他惯常爱穿着一袭火红的长袍,眉目妖魅,如今笑起来就更有当年魔教教主的架势。
亦正亦邪,永远让人猜不透。
郝春也不能猜透月南华话里到底几分真假,但他总不愿意信程怀璟会不帮着陈景明。倒是月南华提醒了他,裴元那个小家伙对他起了别样的心思,的确该远离着些。裴氏单传的嫡子,若是叫他给拐到了邪路,怕是裴氏浩浩荡荡数百号人都得追着揍他。
啧,想到那个画面就瘆得慌。
郝春呲了呲牙,也跟着月南华一道笑。
两人带着从太常寺领来的箱笼聘礼,浩浩荡荡地到了平乐侯府,原本说要再去西市吃羊肉,结果入了花厅,就见建业侯十四郎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候着。一见着月南华,十四郎就皱紧眉头,望向郝春的目光颇为不善。
“哪处都寻不见你,你怎地就来了平乐侯府?”
月南华耸了耸肩,不怎么在意地道:“被你栓了小半年,难得出来走走。”
十四郎一噎,随即皱眉压低火气。“钦天监卜的吉日最早也得明年春上,平乐侯与陈御史成婚一事,还早。你若待在长安嫌闷得慌,不如我陪你四处走走?”
月南华眼神一亮,随后摇头,叼着旱烟袋不咸不淡地道:“本国主年纪大了,与你出去,野地里……这腰受不住。”
十四郎面皮微红,以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轻声道:“有话回家说。”
这回轮到月南华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回!本国主听说双凤羊肆的羊眼珠子新鲜,正要与平乐侯爷去尝鲜。”
“你要尝,我陪你去。”
“对不住了龙十四!不巧的很,先前在大理寺,本国主就已经约了平乐侯。”月南华转头望向郝春,笑眯眯地道:“侯爷,对吧?”
十四郎望向郝春的眼神顿时厉如剜心刀。
郝春只觉得全身每处大穴都被十四郎的目光锁死,哪哪儿都呲溜呲溜冒风。他硬着头皮尬笑了几声,打了个哈哈。“哈哈,那什么,建业侯爷要不要同去?”
十四郎沉下脸。“我夫夫二人吃酒,与平乐侯爷何干?”
郝春摸了摸鼻尖,眼角余光偷偷地去瞅月南华。月南华眼神似有若无地,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直蜜糖似的黏在十四郎身上。
得!他就是个给人垫背的。
郝春自认倒霉,月氏国这对儿夫夫谁他都得罪不起,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那什么,我刚想起来,昨夜我吃酒吃多了,羊肉吃不得,怕回头闹肚子。”
十四郎眼神一松,转向月南华,起身压低嗓门劝哄道:“他既然不能去,我陪你去吃。”
月南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忽然凑到十四郎耳边说了句什么。十四郎脸皮愈发红,抿了抿唇,一双凌厉的细长眼里蓦然多了笑意。
月南华也微微勾唇。
郝春杵在花厅内望着这对儿夫夫四目交缠,甜的他嗓子眼都发齁。“咳咳,那什么,可要我派个小童带路?”
“不用。”十四郎头也不回,搂紧了月南华细腰就往外走。“打扰了,告辞!”
“行行,小爷我送你们。”
郝春屁颠颠跟在两人后头,刚走出花厅,两人就衣袂生风,居然双双使出了绝世轻功。倏忽间,这对儿夫夫就踏着青灰色屋脊走的无影无踪。
郝春怔怔地仰头望着天,天边红霞漫天,一群雀儿齐刷刷飞过。
“呸!”郝春待确定这两人走的远了,这才低头朝地上啐了一口,满心不是滋味地嘟囔道:“不就是赶着回去办事儿嘛!什么吃羊眼珠子,分明是要吃鞭。”
郝春再抬脚入花厅,见到花厅内堆满了没能送出去的聘礼,就更不是滋味了。
人人都有鞭吃,何日轮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
郝春:人人都有鞭吃,何日轮到他?
陈景明:日!
第36章 ——
“朝廷打算新设采访处置使,分十六道监察州、县官吏,与你现在这位置同级别,也是个从四品。”
程怀璟坐在马车内,车马辚辚,车厢却纹丝不动。马车四角搁置玲珑白玉冰桶,永安帝惯用的龙涎香似有若无地弥漫于鼻端。帝君虽然不在,帝君身侧暗卫却稳稳地坐在马车前栏,斗笠压低,充当了大司空程怀璟的车夫。
眼下从大理寺出来,程怀璟就带着陈景明顺便一道去宫中面圣,将卢阳范家当家人范勋自杀的事情禀告永安帝。
范勋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卢阳范家长安这支的当家人死了,总归是件棘手的事。
程怀璟沉吟着垂下眼皮,殷红薄唇微弯,拢着袖,说话声音又轻又慢。待提及新设的这个采访处置使的话题,略顿了顿,随后撩起眼皮望着陈景明。日头斜光中,竹簾烘的半青不黄,他右眼下那粒鲜红泪痣漾了漾。
对面坐着的陈景明便连忙往前倾身,仔细地听完,斟酌道:“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借着这个职务巡察江南道?”
“不错。”程怀璟笑了一声。“如今这桩案子死无对证,京中各家盘根错节,你再查下去,到头来也不过是,你查到谁,谁就死了。”
陈景明微带悚然。
“这些人死了,倒也不足惜。”程怀璟殷红薄唇微分,笑得堪称凉薄。“但陛下要的不是多少户人家办葬礼,陛下要撤藩镇,要彻底拔起这些个腐烂而又无用的枝叶。”
程怀璟盯着陈景明那双点漆眸,不知想到了什么,默然半晌,突然掉开眼去看右侧车窗垂下的簾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