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认得侯爷,还请劳烦通报寺中方丈一声,今夜我等就在此处避雨,借住一宿。”
君寒低着头,静静地道:“寺中只有我与方丈两个人,洒扫仆从俱无,侯爷与诸位公子怕是住不得。”
“让你通报就通报!”沈虎头性子来了,接二连三吃瘪,泥捏的人也有火性儿!何况暴雨淋了后,身上湿哒哒的黏着汗,越发难受。
沈虎头焦躁起来,伸手就要推开那个一直堵在门边的少年君寒。
啪地一声,一道鞭风卷到。
郝春用鞭梢卷住沈虎头手腕,勾唇懒洋洋地笑了。“虎头,莫欺寒门子。”
本朝自从永安帝登基后,门阀与皇家共主的局面就被打破了,旧时世家门阀子弟虽然也能列选在朝堂,但近来改荐举制度、广选寒门子入仕的呼声越来越高。备受永安帝宠信的大司空程怀璟更是力排众议,列数了科举的一百零八项好处,当着早朝时文武百官的面,龙椅上那位永安帝连连颌首。
眼看着,今明两年就要开科选士。
门阀世家出身的沈虎头能瞧不起山寺前替他开门的寒门士子,却不敢看不起小侯爷郝春。郝春这句话来的重,又极敏感,倘若一个字答错了,他沈家全族的脑袋就没了。
“是是,小侯爷你教训的是!”沈虎头只能举起被鞭子束缚的手,别扭着对那个堵门少年君寒赔礼。“原是我说错了,只是这仲夏夜山雨苦寒,还望君小公子通融则个。”
寺外雨潇潇地下着,雨水顺着陈旧的石阶冲刷而下,众人耳中都遍布青苔与流水潺潺。的确是暴雨黑天!
“进来吧!”
守在山寺门口的少年终于让开门,侧着身子,并没有向郝春或是在场任何一人行礼。
郝春懒洋洋收回鞭子,率先越过沈虎头迈步往寺内走,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也不知这雨明儿个清早能不能停?”
寺内冗长的回廊上响起答答的脚步声,高齿木屐落地,厚重的木头鞋底似乎仍沾染青苔的湿滑。君寒的声音隔着雨声,也像是青苔那样模糊地滚了滚。“学生不知。”
“这寺内就你与方丈?”郝春没话找话。
“原本据说有十几个小沙弥,八皇子犯事儿,寺内怕受牵连,便都走光了。”
郝春停住脚步,懒洋洋回头看君寒。“那你呢?你又是几时来的伏龙寺?”
“学生自幼家贫,乡邻们凑足了盘缠供我上京,沿途一路坎坷,但侥幸还算平安抵达了长安西郊。”君寒说到这里停下来,灿若岩电的眼眸藏在回廊暗影中,墨发松烟般氤氲着,声音在雨水里又再次变得含糊。“盘缠没了,学生在长安也不认得人,幸好遇见了方丈收留。”
郝春认真地在黑暗中看了他一眼。
这人总像与众人都隔着层青色的雾,那雾气或许是雨珠溅落古寺青苔漾起的水烟,又或是少年君寒那双墨一般的眸子。
少年君寒,像极了琴音里的流水,或是江南梅雨季里袅袅散开的氤氲松墨烟。与先前柳树荫下那个离奇的梦,总似暗合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郝春每次刚要抓到那个念头,那念头却又滋溜一声,逃逸无踪。
“侯爷,”沈虎头这一路忍的辛苦,见郝春又在沉吟,忙凑近了在他耳边低声道:“此人言语间多有隐瞒。”
“嗯。”郝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收回视线,又抬脚往前走。“这寺内的方丈呢?”
君寒候了三息,也跟着他走,高齿木屐答答地跟在他身后。“正在晚课。”
这样清寂的仲夏暴雨夜,于长安众纨绔们而言是陌生的。夏虫鸣叫声与蛙噪不时响起,雨水泠濛地沾衣,夜色里隐约送来几句佛经。
“是故空中无色……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无苦集灭道。”
郝春侧耳听了几句,忍不住扬起脸笑起来。“姬央听说昔日在宫中给八皇子做伴当时,也是个出手豪奢的贵公子。怎地做了伏龙寺方丈后,竟然当真念起了青灯古佛?”
沈虎头尚未来得及阻止,一众纨绔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哄笑道:“怕不就是做做样子!怕陛下派人来查,或捉他下狱。”
长廊内的队伍原本是郝春走在最前头,沈虎头随行左右,那个叫君寒的少年跟在第三个的位置,然后便是一众纨绔们鱼贯而入。但有人说了这句话,高齿木屐答答声突然停了,君寒倏地扭头,气愤愤地往回走了几步。
他拎出那个说话的人来。“你说什么?”
“你管老子说什么!”被揪出来的人是王家小五郎,目前在龙虎贲军中任校尉,生的两道斜飞浓眉,此刻怒目一瞪,顿时显得格外凶相。
王五郎长臂一伸,格挡开君寒揪住他衣领的手,反倒噔噔噔把君寒推开半尺远。雨夜长廊湿滑,穿着月白色僧袍的君寒被这样一推一跌,险些扑了个狗啃泥。
又是一道鞭风赶到。
郝春拧着浓眉,神色颇有些不愉。“说话就说话,你这样动手算怎么个意思?对小爷我不满?”
王五郎一愣。
郝春大踏步走到君寒身边,探手想要扶他站稳,不料君寒却别开眼,故意不去受他搀扶。郝春吃了个瘪,怔了怔,怒气便都撒在王五郎身上。“小爷我今夜只想找个地方投宿,你们一个两个的,专给小爷我找不自在!”
这句话实在是蛮不讲理。但他如今是永安帝面前的红人儿,不仅王五郎不敢驳他,就连被指桑骂槐吃了挂落的沈虎头都不敢吱声。两人讪讪的,都错开眼有些别扭。
“你没事吧?”郝春掉头,温声询问那个叫君寒的少年。
“无事。”君寒声音清冷。
郝春斜乜了诸人一眼,似笑非笑地勾唇。“夜深路滑,大伙儿都消消火气,且去寻地儿住下。明儿一早,莫忘了丢些香火钱。”
君寒撩起眼皮望了郝春一眼。
郝春立刻大受鼓舞,又扬声笑道:“都听见了没?”
连同沈虎头在内,这次都明确懂了,敢情侯爷这就是看上了人,着意要讨好这个披着发眉目俊美的少年。
行吧,人在世上,谁还能没点特殊癖好?
“都懂了!”沈虎头大声笑应了句,转过脸,嬉皮笑脸地望向众人。“明儿个一早,咱们大家伙儿都随侯爷去拜佛,许个佛像金身!”
众纨绔都轰然笑了。
“还有你,”沈虎头对君寒笑了声,话语里带着揶揄。“咱侯爷初来乍到,不晓得你们寺里头规矩,今儿个晚上,就由你伺候侯爷盥洗更衣吧?”
君寒蓦然涨红了脸,捏紧双拳,烟笼寒江的眸子动了动。
再不是死气沉沉。
“哎,这主意好!就这么定了。”郝春懒洋洋握住鞭梢,两颗小虎牙微露,歪着脑袋无赖地笑了声。“伺候本侯爷盥洗更衣,不委屈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郝春:伺候本侯爷盥洗更衣,不委屈你吧?
陈景明:呵!你有种就试试!╭(╯^╰)╮
第3章 春册
君寒冷着脸带郝春去客房。
沿途郝春偏要讨嫌,笑嘻嘻地问他:“你平常住在这寺里头,也是住客房?你住哪间,咱俩挨的近不近?”
君寒又攥紧双拳,薄唇气的发白,在雨夜里硬邦邦地丢下句。“住僧寮。”
“哦。”
郝春回头,见众纨绔子弟都已识趣地避开,各自寻去处去了,顿时精神一振。“啊,那僧寮苦不苦,要不要本侯爷我……”
“不需要!”君寒捏着拳头,冷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随即支呀一声,推开客房雅间的门。
“侯爷看看,这间是否合适?”
郝春站在门口,压根懒得看室内陈设。一双丹凤眼贪婪地盯着君寒涨红的脸,饶有兴致地逗他。“你喜欢这间吗?”
君寒愣了愣,头一次直视郝春的双眸。
郝春就势又凑近了些,几乎贴近君寒被雨雾打湿的松墨烟鬓发,轻声调笑道:“今夜你伺候我,你觉得……这间房合适吗?”
君寒咬牙捏紧拳头,看模样恨不能一拳揍在郝春笑嘻嘻的脸,但他到底忍下了,掉开眼,冷淡地答道:“学生是个读书人,自幼所习乃是孔孟之道,只会念之乎者也,不懂得如何伺候人。侯爷若是没甚不满意的,那么,学生便告辞了。”
“哎,慢着!”郝春手撑在门框,嬉皮笑脸地逗弄他。“本侯爷有说过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