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尴尬地笑笑,不小心打了一个磕巴:“哪个曲、曲老板啊?”
梁浮生知道他明知故问,可是他还是冷声说:“北平还有几个曲老板?”
是啊,北平还有几个曲老板?
狱卒当然知道梁浮生说的曲老板是谁,可是他不敢顺着他的话头说,只是讪讪地接了一句:“曲、曲惊鸿呗。”
他抬眼朝梁浮生看了一眼,接着低头念叨起来:“她不行,她不行……”
梁浮生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能否通融一下。”
法币贬值得厉害,他在狱卒的手里塞了一块银洋。
狱卒捏了捏手心里的硬通货,嘴上的把门松了些,态度却没有松动:“不是我不带您去,是真的进不去。”
“犯了‘汉奸罪’的囚犯都关在地下呢。”
梁浮生默不作声地又塞了块什么在他的手里,口中仍旧还是重复着:“能否再通融一下。”
狱卒掂量掂量手心里的分量,满意了。
他把东西揣进兜里,手心发了汗,他在裤子上擦了擦,又在口袋的位置上拍了拍。
“成,我带您进去。”
他们下了台阶,地下的牢室阴暗、潮湿、见不得光,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味,不知道是铁质的门窗生了锈还是血的味道。
狱卒用铜钥匙打开牢房门,朝他努一努嘴:“呶,进去吧。”
“她的神智已经不清了,您可小心着点儿。”
“要我说,您来一趟这么大费周章的,见了也是白见。”狱卒接着感叹起来,“想当年戏园子里的曲老板是何等的风光,可惜……”
梁浮生默不作声地甩了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他:“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他“吱嘎”一声打开铁门,把自己和原本处在牢狱中的人关在了同一间闭塞的空间里。
地上铺着一团乱七八糟的茅草,墙角处滚落了半个已经馊了的馒头,借着微弱的光线,梁浮生看到了一个背对着他的人。
她躺在茅草堆上蜷缩成一小团,身上穿得很单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根本看不出来原本应当是什么颜色的。
察觉到背后有声音,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团在角落瑟瑟发抖。
“曲惊鸿,”梁浮生轻轻地叫她,没有反应。
他改口道:“曲老板?”
曲惊鸿身子痉挛着,头却扭过来。
梁浮生看清楚了她的脸。
她受伤了,嘴角、眼下都挂着彩,领口被撕了一个口子,右边的脸颊肿了,是被人打的。
昔日里红遍京城的名伶沦为了阶下囚,一双精彩的眼睛如今也变得涣散了,目光聚不成一个焦点。
像是有一柄利刃狠狠地在剜他的心头肉,梁浮生蹲下身来,想要伸手去触她的脸。
曲惊鸿仓皇地往后缩,乱蓬蓬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一根枯黄的茅草。
梁浮生抬手正要替她摘下来,只见曲惊鸿惊恐地紧绷其身体,她以为他伸手要打她。
“呜……”
她的喉咙里发出类似兽类的呜咽,恶狠狠地一口咬在梁浮生的手腕上。
这一下咬得很深,他被咬得几乎皮开肉绽,可是却没有轻易动弹。
就像是驯服一头猛兽一样,梁浮生安静地,一动不动地与她对视。
“曲惊鸿,你还认得我吗?”他滑动着喉咙,声音喑哑。
没有反应。
闭塞的空间里静得能听到隔壁牢房里磨牙的声音,曲惊鸿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半晌,她终于慢慢地松了口。
“你记得我?”梁浮生狂喜,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我是梁浮生啊。”
曲惊鸿张了张嘴,茫然地跟着他的口型重复着:“梁……”
梁浮生一字一顿地放慢了语速:“对,梁、浮、生。”
可是曲惊鸿没有继续,自从他进到牢房里来,两个人的语言交流就只停留在那一个简短的“梁”字。
梁浮生甚至都要怀疑,那个破碎的字是不是只是一句无意识的呜咽。
曲惊鸿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手脚并用地四下寻觅了起来。
她饿了。
只见她摸索着,用指尖够到了滚落在墙根的那半块馊了的馒头,接着飞快地双手捧起来,先是狼吞虎咽地咬下了一大口,又不舍得咽。她把那块馒头又吐出来,细细地用门牙咬着,一丝一丝地啃。
梁浮生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小瓶进口的摩尔登糖。
他把糖果倒在手心上,糖浆覆衣的栗子经过朗姆酒浸渍,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曲惊鸿放下馒头,小心翼翼地垂头从他手心里衔住,接着抬起头来抿起一个笑。
第二百八十八章 戏中戏:择日疯(二)
“听说了吗,梁大少爷和沈家的那位二小姐好事将近啊!”
“梁少爷?是哪位梁少爷?”
“还有几位梁少爷啊,留洋回来的那位梁浮生少爷啊。两个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可之前不是一直有传闻说,梁少爷属意的另有其人吗?”
“另有其人,你说曲老板啊?这不是说笑呢吗,那梁大少爷又不傻,人家梁家是什么样的门第,戏子怎么能娶回家里来过日子呢……”
“你不知道吧,曲老板都被投进大狱有段时日了,说是犯了什么‘汉奸罪’。”
“曲老板?汉奸罪?你说笑呢吧,曲惊鸿在北平戏院不是向来不接待日本人吗?”
“想当年曲老板在北平戏院唱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啊,怎么偏偏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人总是会变的嘛,诶,不提也罢……”
“……”
黑色的洋车吐着尾气,从王八楼开出去了二里地。
路上人有点多,布衣马褂的小市民交头接耳着从马路中间穿行,司机王伯掏出帕子在额头上抹了两把,车子慢腾腾地往前一点一点地蹭。
梁浮生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摸出雪茄盒子来抽了一根叼在嘴上,正低头找打火机的功夫,窗外的声音飘进了车窗里。
他的动作倏地僵住了。
半晌,他把雪茄烟从口中拿下来,握在手心里攥成了渣子。
王伯在驾驶座上顺着后视镜偷眼朝后看,半句话不敢说,只是在心里叹气,既是叹梁浮生,又是叹曲惊鸿。
前面的人流稀疏了些,王伯鸣着汽笛,车子右拐进入一条小道,正经过一座破落的戏院。
梁浮生无意识地从车窗往外扫了一眼,只一眼就仿佛视线被灼伤了一样,他猛地扭过头来,无声地摇上了车窗。
已经消散的过往云烟重新聚拢起来,许许多多本应被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往事重新浮现在眼前。
他大概要用一辈子去忘记民国二十五年的那个初春。
……
民国二十五年,北平。
每逢年关总是有大批的留学生学成回国,英国、德国、法国读书回来的留学生们在归乡的轮渡上拿捏着西洋的腔调,仔细一听却是在一见如故地聊起内忧外患的祖国。
梁浮生拧着眉头从船上下来,轮船坐得久了,好像连平地都在他的眼前晃悠着。
他拎着小羊皮质的行李箱刚刚踏进梁公馆,好一番辗转才回了北平,他还没有来得及喘匀一口气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家里的佣人张妈好像比他出国之前老了不少,她迈着细碎的步子替他把外套收拾起来,催促了一句:“少爷,夫人让您抓紧时间下楼去,穿得讲究些。”
她接着压低了声音:“今天的酒会,沈家的二小姐好像也要出席。”
梁浮生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疲惫地呼出一口气:“知道了,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战场混乱,世道动荡,但是这些都不妨碍军阀豪富饮酒作乐。
墙角的留声机匣子里,黑胶唱片悠悠地转着,带着轻微噪音的舞曲不急不缓地奏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相拥着旋转。
梁浮生一身西装革履挺拔地站在大厅里,他后梳着背头,领带打成温莎结,西装的袖口下面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衬衫边。他抬起左手来,转正了手腕上的银表来看了一眼,有些手痒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来抽。
还没有来得及点上,他猛地又想起来门厅里还有不少女士在场,于是他没有点燃,只是斜斜地叼着,单手“咔嚓咔嚓”地把玩着一枚银质的打火机。
纸醉金迷的名利场,多少人挤破了头地想要跻身其中,可是他只觉得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