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冲过来,握住青年的手,带着他直接在夕阳下的沙滩上奔跑起来。
远处有火光,有零星的人影。
他们在礼貌的距离范围停下,那是一场简单而私人的篝火聚会。参与人并不多,大抵是附近的居民傍晚时分的放松。中年男人拨弄着怀中的吉他,妇人仔细地翻烤着鱼,年轻人席地而坐,谈笑着在野餐布上摆好酒水果子。
悠扬的吉他以海浪为伴奏,琴弦上拨奏的音符带着落日的余晖,一点点沁入心扉。
并不是多么精致的手法,但它每一声都契合着听觉。
“真是美妙的旋律啊……”
肖邦听到欧罗拉的轻叹,刚偏过头就见到她在胸前静默着鼓掌,目光摇曳中隐约透露着一丝渴望。
他突然记起来,她第一次和他去柏辽兹家拜访时,看到那个巴黎人的吉他,也有过这样的表情。
莫非?
笑容慢慢扩散开来,肖邦嘱咐欧罗拉稍微等他一下,只身向篝火那边走去。
不一会,他转过身子,招呼她过来。
少女乖巧地跑到他身边,向聚会的人们简短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青年笑着将一把吉他送到她怀里,见她明亮的琥珀变得浑圆,笑容又深了几分。
“你难道不是想弹这个吗?欧罗拉,我已经得到主人的允许,你可以使用它了。”
“唉,我?”
“如果我的猜想正确的话,亲爱的,你愿意为我弹首曲子吗?”
温婉的青年真挚的请求,得到了围观人员的一致赞同,他们鼓着掌吹着口哨,鼓励少女来一曲。
“我……很久没弹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没有关系,因为你想弹它,就算你给我弹音阶,我也愿意听。”
“哪能那样呀……你等我找找感觉啊……”
脸颊微红的少女在琴上僵硬地试着把位,右手在琴箱上虚拨,模拟着她想要的声音。
青年干脆应邀席地而坐,和借他吉他的中年人一起耐心地等待。
不一会,欧罗拉轻轻清了清嗓子,以一声温柔干净的扫弦告知演出即将开始。
肖邦看着她原地跳了跳,落地的瞬间,琴弦被拨出明快的伴奏音。
他看着她自然地随着吉他的旋律点着头摇晃身体,正惊喜她真的会弹吉他时,她充满爱意的目光骤然落到他身上。
雨后初晴般的香颂被她唱给他听。
“忘不了这钢琴,难以描述的和声。
“无论重奏货独奏,生命转瞬即逝的回声。
“你曾说啊,我爱肖邦。
“这音乐令我想起——
“无论雨天或晴天,只要你在身边一切都无所谓。
“雨天,你眼中的倒影,闪过短暂的光芒……”
肖邦喜欢歌剧,对歌手的演唱要求极高。
但唱着微不足道的小小香颂的欧罗拉,这一刻,他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歌唱家。
第72章 ·Ballade·Op.72
未来与过去
一周之后, 两位音乐家终于固定了远在巴黎的朋友们用得上的联系地址,他们在马略卡的住所从风之屋换到了一所修道院,长期的。
这座位于瓦尔德莫萨的废弃的天主教加尔都西会隐修修道院,是欧罗拉和肖邦在散步时发现的。里面只有一位年迈的女仆、兼职勤杂工的教堂执事和一对西班牙政治难民夫妇。
谈妥居住事宜并未耗费太多时间精力, 等到钢琴到达, 他们干脆而愉快地住进了这里。
修道院附近的风景无比怡人,但由于位置原因, 这里的光线算不上好。
初见它时, 肖邦就用“巨大的棺材”来比喻新住处。尽管宆顶落灰, 陈设简陋,欧罗拉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仅仅一天的时间,她就从小镇上淘来一堆老旧实用的木制桌椅, 替换掉房间里自带的破败藤制家具——感谢主的恩赐,作曲家再也不用咒骂那张可怜瘸腿的小桌子, “哪怕让我点一个音符符头都那么难”了。
室内被收拾得整洁有序,加上普雷耶尔钢琴送到, 封闭且鲜有人打搅的工作环境, 只有风声和鸟鸣做伴,肖邦彻底爱上了这样的工作环境。
没有人群带来的压力, 一个人的焦躁不安又会被随时可见的欧罗拉驱散, 怪异而幽暗的修道院, 正将他的创作灵感无限地加强……
“弗朗索瓦, 我出趟门, 给吉他换个弦, 顺便在多配上几套。”
敲门声让肖邦停下笔抬起头来, 欧罗拉在门框里提起吉他跟他说话。
吉他是那天离开海岸篝火后, 青年给爱人的礼物。
除了钢琴, 吉他时他最喜欢的乐声,刚好她的吉他弹得分外可爱,又刚好给她一样乐器,小键盘可以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当然,钢琴运来之后,他工作的时候,她也能不那么无聊。
“去吧,亲爱的,我这里正好要最终定稿,就不陪你去镇上了。”
“没有关系,路程也不算远,就当作是独自散步。”
“等你回来,我弹琴给你听。”
“就这么定了哦。”
肖邦刚准备继续修订手稿,忽然想起什么来,赶紧转过身叫住要离开的欧罗拉。
“亲爱的夫人,能不能拜托你……把我锁起来?”
“啊?锁什么?”
青年将笔尖对准房门,声音纯净如透明水晶。
“锁好它——别让我出去,除非你回来;也别让任何人见我,除了你。”
欧罗拉抱着吉他站在屋檐下。她伸出手,如柱的雨水被她的手指分成两段,顺着指缝,在手背汩汩流下。
雨是突然下下来的,镇上的小道早已被匆忙躲雨的人群踩出泥泞。她十分庆幸这次旅行没有佩蒂特陪同,否则等她回到修道院,嬷嬷哭诉她裙子悲惨遭遇的话一定能回响成一出交响曲。
虽然是阵雨,看样子也还要下一会。
欧罗拉收回手,在裙摆上蹭干手心里的水。她此刻分外怀念现代的女性装束,至少穿着裤装不会被守旧的小镇居民视作另类——她可以痛快地冒着雨回家。
不对,手里还有吉他。
欧罗拉只好彻底放弃这一念头,安静地倾听雨水坠落的声音。恍然间,她眼前浮现出曾经巴黎的某个雨夜——雨刚开始时,她拉着肖邦在街巷里奔跑。找到避雨处后,她在他身边枕着雨声入眠。等她醒来时,他为她隔开了头顶的雨水……
明正言顺地和肖邦一起来马略卡的意义是什么?
欧罗拉闭上眼。被雨水隔开在咫尺的距离内,绝非不可再见,但她突然从内心开始,发疯似的想他。
弗朗索瓦,你、还好吗?
肖邦坐在桌前,出神地盯着上方的窗子。
墨水在纸上滴出一个黑点,从它干涸的状态来看,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音乐家注意到室内光线变暗、空气沾染上水汽时,他早已错过雨水的发端。
但神奇的是,肖邦的注意力自那刻起,便转移到窗外细密的声响上。远处斜织的雨幕,近处树梢上的洗礼,窗边玻璃上的敲击……在他耳边无限地来回放大远去。他被这并不奇特的声响吸引,并沉迷于此,没有原因。
马略卡的雨和巴黎的雨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刚在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肖邦瞬间又否认了这条结论。巴黎的雨绝没有这么自由,林立的房屋不像宽广的马略卡,雨水的坠落不会有过多砖瓦的阻拦——即使这里有着森林草地,它们坠向大地的声音也是温柔的。
但这场雨里没有欧罗拉。
作曲家盯着纸上那团黑墨,思绪坠向他记忆深处的那次雨夜。他还能回忆起雨水坠落破碎的所有细节,欧罗拉呼吸的频率和体温,还有她呢喃着没有宾语的“我喜欢”。
灵光就像某一滴雨水,只因为一阵气流的巧合,它的坠落点从修道院前的土地,变成了肖邦头顶上的窗户。
他扔下笔,迅速从左手边那一堆手稿里翻出某几份,飞快地审阅过后,径直走向那架钢琴。
落指,触键,发声。
——音乐和雨声交融。
不需要刻意寻找,也没有任何预见性的提示,缪斯突然就和他在钢琴上邂逅,乐句完整地在黑白间歌唱。
——它是降d大调的。
琴声终止,肖邦像阵风般回到书桌前。他拿着笔的手快抖成颤音的波浪线,利落却又小心翼翼地记录着瞬间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