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这一老一少很快达成大基调上的一致性,虽说在具体实施细节上仍有许多互相驳斥、说服处, 但也可谓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了。
李世民:“……”
李世民强烈的求生欲提醒他最好继续安静如鸡,
可李世民更加强烈的野心与抱负迫使他决然开口:
“阿爹,您也认可阿父的想法吗?”
如果真的无意天下, 何必在年前他与秀宁离家的时候就将太原一带经营得那般无懈可击?
又何必在这一回看似随意带上元吉离开的时候, 就安排下足以应对连番剧变, 将关中彻底握到手心的筹谋?
李世民绝不相信他阿爹会无意天下。
——李世民确实没有看错。
——宫九确实曾经意在天下。
——可惜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
宫九毫不犹豫:
“我确实瞩目天下。不过你阿父既想要一个没有皇帝的天下,那我必定会给他一个没有皇帝的天下。”
李世民:“……”
李世民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不是他不敬尊长,实在是裴寂的长相也就是那样了吧?
褒姒当年也不过是叫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罢了, 怎么裴寂竟能叫他爹连天下也不要了?
不,不只是连天下也不要了,
而是比不要天下更没有理智的,
一边准备拼死拼活打江山,一边还准备好江山到手之后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废除帝制。
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吃力不讨好能形容了。
简直是怎样的一种颅内重疾?
李世民控制不住的,
先是把“裴寂”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主要关注他阿父的容貌气度;
又把“李渊”也仔仔细细端倪了好一会, 主要关注他阿爹的目光是否清明、神智是否清醒。
很可惜的是, “裴寂”虽说确实容貌不过区区中上,气度却着实不凡。
“李渊”偏偏还目光清明、神智清醒。
清醒得叫人绝望。
但李世民毕竟还是李世民。
哪怕亲爹骤然之间变得他差点不敢相认,李世民依然坚定坚毅地在绝望的泥沼之中,找到“杀出重围”的“路”。
“阿父的心是极好的,可会不会就像他之前为他人担忧的一般, 明明好心, 却未必办得下好事呢?”
“禹与尧舜孰贤孰愚, 世民不敢妄言。然家天下至今多少年?岂能是想废除就能废除的?”
“世民读史时常有思量,始皇焚书何等手笔?而今大行天下的,不也依然是儒学吗?”
“阿爹便是不惜自身,不惜李阀数百年基业,难道也能舍得阿父白背一身千古骂名?”
李世民说得情真意切。
他也确实情真意切。
瞩目天下的野心和抱负是真的,不舍得李阀数百年基业也是真的,
可不愿意“裴寂”白费力气、空背一身骂名的心思,却也是真的。
把个宫九都听入了神。
向晓久更是不知何时将注意力从与徐子陵的谈话之中扯了出来,悠悠叹了一口气:
“史书误我,传言误我哪!”
他这话着实有些没头没尾的,徐子陵都只以为他是在继续之前那个武王伐纣的话题,一时陷入沉思。
唯有宫九才晓得,向晓久不过是在感叹后世只爱说什太宗皇帝善于纳谏,偏偏不提这劝谏人的本事也着实厉害罢了。
双九望向彼此的眼中没有太明显的笑意,却是显而易见的温柔,和别人读不懂的默契。
徐子陵大半心神仍沉浸在猝不及防被科普的历史真相中,但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格外想念他的好兄弟寇仲了。
虽然他和寇仲也才分别没多久。
李世民同样看着双九,可比起徐子陵对兄弟的思念,李世民只觉得心头一紧。
宫九才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只管安慰向晓久:
“现实和想象,总是会存在一些差距的。史书如此、流言如此,哪怕就是站在你面前的人,耳闻目睹也未必就是真实。”
李世民顽强挣扎:
“现实和梦想的差距更大……”
宫九斜睨他一眼,惊人的气势随着那一眼直冲李世民而去,然而曾经连师妃瑄和婠婠等都震慑住的气场,却没能压下李世民的据理力争:
“众生平等是很美好的梦,但现实是,没有皇帝,没有统一的声音,只会将天下置于门阀混战之地……”
李世民是个很有野心和抱负的人,可他这时候的竭力抗争,也不仅仅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甚至不仅仅只为了李阀数百年基业。
他好名,爱权,却也是真的心系天下万民。
他是真的打心底里不认为没了皇帝,能叫天下更和平,能叫百姓更富足安逸。
宫九缓缓收回气势,向晓久递给李世民一方帕子和一小瓶子丸药:
“如果在当今世道,就直接废除帝制,那确实只会叫天下大乱……
不过这些我和你阿爹会商量出合适的实施方案,还有像是子陵小友这样志同道合的人查漏补缺,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阿九有时候是太急躁了点。不过男孩儿摔摔打打才更壮实。你先吃一粒药丸再好好调息一番就好了。”
李世民恭敬接过。
先擦拭干净嘴角处溢出的血,又毫不犹豫地吞服了一粒药丸。
完全没有查看药丸成分的意思。
那药丸子也确实没辜负李世民的信任。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远远超出李世民期待值的。
刚一入口,就是一股子清泌微辛的药香从嘴里漫开;
吞下去之后,更是迅速从肚腹中涌起一股暖流,迅速漫向全身经脉,不过须臾,就将他在宫九气势之下伤到的经脉脏腑修复了足有七八成。
李世民缓缓舒出一口气,依依不舍地将还剩了两颗药丸的瓶子双手奉还给向晓久。
向晓久没接,只提醒他:
“吃完好好调息,药效会更好一点。”
李世民固执摇头:
“若不能劝阿父打消那样只凭好心,却要将自己落入千古骂名之地的想法,世民怎可能安心调息?”
不管这家伙有多少小心思、打抱负,对向晓久的恭敬不是作假,将剩下的两颗药丸子往怀里塞时,眼底的感激也是真的。
宫九也就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再欺负这个便宜儿子,还很配合向晓久的,你一句、我一句地解释起废除帝制的前期必要操作。
这种事吧,宫九虽说没干过,但他好歹才刚在自家天下折腾了一出以男女平权为导火索的君主立宪,起码如何平稳削弱皇权、并保证这种削弱是长期安定有效还不影响天下太平的操作是成竹在胸的。
向晓久是个纯嘴巴,实际造作尤其在细微操作上天然渣,可他脑子也是“天然”有货,每每能有叫人茅塞顿开之语。
废除帝制听起来仿佛比君主立宪还难许多,但隋末是个什么时期?
秦皇扫六合至今也还不足千年,皇权集中也还有限。
最重要的是,如今敢于傲慢皇室的世家们,虽说在五胡乱华时期折损不少,下剩的也还有许多。
皇位毕竟只有一个,天下大大小小的门阀势力,要是琢磨过味儿来,不知道该有多少欢欣鼓舞于李阀的脑疾呢!
尤其是,如果李阀真的能取得天下、并且在取得天下之后依然脑疾的话。
不过那样的门阀势力并不是双九希望的合作对象,
反而是在正式废除帝制之前必须整合削弱的改革重点之一就是了。
至于怎么改整合削弱门阀世家?
向晓久微微一笑:
“所以我刚才说了,杨阿摩不是个纯粹的好人,甚至不是个好皇帝。
但他之所以当不了一位好皇帝,最大的坑还真不在于他的政见不对,而是耐心不足。”
宫九点头:
“科举取士是个好法子。杨阿摩魄力还是有的。”
向晓久接道:
“可惜耐心不足……不过耐心不足其实也还不是最大的毛病,杨阿摩最大的毛病是,没有足够和魄力与急躁相匹配的实力。”
他冲李世民眨眨眼:
“像是我家阿九,就完全不需要担心偶尔急躁的问题。”
感受了一下没有调息,却依然在药力的作用下继续缓慢恢复的身体——
除了刚刚给他“亲爹”一时急躁弄出来的新伤,就连一些自少年时征战沙场留下的旧伤也都在恢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