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是迎着向晓久比刀锋更利的目光,师妃瑄的脊背也是挺得笔直的。
李世民:“……”
李世民很想解释一下他虽然口称阿父, 然而他阿父并不是李阀阀主。
然而李世民也着实解释不清, 为何在他阿爹才是李阀阀主的情况下,却有个阿父要他优先问候。
说起把阿父放在阿爹之前,还是李元吉的锅呢!
那小子虽说心瞎眼拙的,偶尔皮那么一下却着实皮到宫九心坎儿上。
难怪能成为兄弟仨里头唯一一个被父爹带在身边的家伙。
李世民虽说很享受被父爹放飞、尽情发展自己天策府势力的待遇,
方才极度紧张之下, 却也求生欲极强地仿了幼弟的娇痴姿态。
实在没想到顺利躲开“亲爹”的杀机锁定, 偏又造成如今这般发展。
但李世民还能怎么办呢?
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不是李阀阀主的阿父, 那么理所当然地答复师妃瑄:
“李阀基业何至于干系天下万民之重?
李阀不过地方门阀,杨家自有皇子皇孙。
远的不说,我那入不得姑娘法眼的长子在惊闻江都剧变之后就已经把杨侑好生奉养保护起来了……
再说了,炀帝还未必就成了炀帝。”
向晓久显然是意有所指。
师妃暄顿了一下,还是忽略了他这最后一句:
“李阀主若是不曾心系天下万民,杨侑又为何只是杨侑,而不是代王侑、皇孙侑?”
“因为顺口。杨侑本就是我家侄孙辈的。当着杨阿摩,我也是喊的杨侑。”
向晓久回得理直气壮。
他和宫九安排杨侑的时候,确实没避开杨阿摩。
然而他也那么理所当然地忽略了,李阀主并不是他,杨侑的正经表叔公仍不是他。
李世民倒是知道,可李世民看看与向晓久并肩而立的自家亲爹,李世民完全没了之前与徐子陵、师妃瑄侃侃而谈时的意气风发。
力持从容,却安静如鸡。
于是师妃暄的误会还在继续。
于是向晓久继续理直气壮的:
“小姑娘一身佛门气息,不理解俗世人情倒也寻常。”
“如今我既不问你长平之战赵国数十万冤魂,是该问赵括、问赵孝文王、又或是问有意无意往赵王耳边传赵括‘盛名’的那些人;
也不问慈航静斋手持和氏璧、代天择主时,是否欺负老天爷不会说话,又是否仗着民众健忘可欺、无授权代表之类的刁钻问题……”
向晓久仿佛是真不觉得他那一番不问亦问已然刁钻至极,只温温和和盯住师妃暄:
“听闻佛家众生平等。慈航静斋的慈悲心肠,却总要体现在为平等众生择一个高高在上的‘真主’之上,却是何道理?”
“若我记忆不曾出错,文帝当年亦是慈航静斋认可凌驾于平等众生之上的‘真主’,如今又如何?”
“我是个孤陋寡闻的,原只听说慈航静斋每二十年必有一位传人入世与阴癸派相争,还以为是两家教派道统之争,如今看来,莫非压制阴癸派不过顺便,查看上一任择定的‘真主’依然胜任与否、且在择主过程中历练新一代传人,才是关键?”
“毕竟杨阿摩步子太急,把原可利国利民之事给办成祸国殃民之举,也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怎么之前择定了文帝的梵清惠未发一言,却要等二十年之期,叫你这么个小姑娘四处寻人纸上谈兵?”
“佛道魔门都想护持偏向自身的俗世势力,我理解。
毕竟宗教的传播免不了俗世政权的配合认可。”
“但一边说着众生平等,一边先将自己放置到‘代天而行’、‘为万民言’的高高在上,一边要给平等众生择评个凌驾之主,是否太过傲慢了点?”
“而一边念着慈悲、念着天下苍生,一边却将给平等众生择评个凌驾之主的‘大事’,视为历练传人的‘任务’……”
向晓久叹了口气:
“我的文学造诣委实平平,只觉得‘傲慢’一词着实不足以言之,想得到的几个词汇又委实太难听了点,也不好欺负你这么个小姑娘,竟是不说也罢。”
师妃暄僵立当场。
徐子陵也是怔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看了李世民一眼,又看了李世民一眼,再看了李世民一眼……
他是真心觉得这位李阀阀主不愧是世民兄的亲爹。
毕竟之前李世民也才干过不再多言却比继续直说都更厉害的事。
李世民:“……”
李世民看懂了徐子陵的眼神,
一时半会儿地,却又不好解释阿父和亲爹之间的区别。
李世民只好和徐子陵一起,看着向晓久冲师妃暄露出一抹笑,看着又和蔼又温柔、还仿佛真带着几分歉意的:
“这人年纪大了就是啰嗦了点,只道不问不说的,却还是不免吓着你个小姑娘。”
“好在错有错着——
个人揣测,这样言行与信念不一的做派,不定就是慈航静斋自地尼起,至今无一人可破碎虚空的关键?”
“我相信贵派是真心尚佛,真心向往众生平等,真心为天才万民福祉……
然而正是这份真心,与言行不能一致时,却远比虚情假意的心口不一来得遗祸更甚。”
“小姑娘以为然否?”
师小姑娘师妃暄:“……”
可怜师妃暄原本还只是身体僵直,给向晓久这么温温柔柔的一番歉礼下来,却是连脑子都木了。
最终师妃暄是连吐了三口血,脸色一度苍白颓靡而后、却又陡然精神红润,冲着向晓久深施一礼之后离开的。
离开的时候还留下一句“多谢李阀主指点”,又对李世民颔首致歉:
“之前是我太过傲慢了。世民兄有李阀主这样尊父在堂,确实无需外人聒噪。”
李世民:“……”
李世民又呆立半晌,到底是把那句“我阿父不是李阀阀主”给说出来了。
宫九眯了眯眼。
李世民求生欲很强地引了徐子陵拜见:
“阿父,阿爹。这位是徐子陵,是孩儿一见如故的两位好友之一……
子陵兄,这位是我阿父,河东裴氏讳寂者;
这位才是我阿爹,李阀阀主讳渊。”
徐子陵努力回忆了一下李世民方才见到这两位的反应,确实是“见过阿父”和“见过阿爹”的。
因徐子陵也有个几乎互为半身的好兄弟,这时候自觉推己及人,倒也并不觉得“裴寂”当着“李渊”的面,将李世民口口声声唤做小儿,又将师妃暄一通怼,有甚可怪异处。
徐子陵心性确实有几分偏向佛门的无为不争,
但向晓久之前那连番言语,不只将师妃暄震得吐血三口、又精神大振,
就是徐子陵也很是听进去几分。
这会子向晓久又很是给李世民面子,端出十分长辈姿态来亲切接待“自家小儿”的“知己好友”,对徐子陵将听进去的那几分琢磨之后的疑问,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因徐子陵并没有那狠踩了他尾巴的“代天择主”,向晓久待他,就更多了几分平辈论道的客气。
大多数时候,向晓久虽然是个坚持己见的人,却也是个很懂得求同存异的家伙。
像是当初,不也干脆利落地给苏少英和他家偶像道歉了吗?
方才怼师妃暄时会格外咄咄逼人,也不过是尾巴着实给踩疼了。
更难得徐子陵本性中虽有几分无为不争之意,偏又因为自幼崽底层挣扎求存之故,又很有几分敢想敢说、勇于接受新事物。
对于向晓久那么乍一听十分惊世骇俗的言论,诸如
“如果皇帝是个明君不能保证代代明君,甚至当代本人都不能保证时时刻刻英明,偏偏又还是个一旦昏聩,或者哪怕如杨阿摩那样还不算十分昏聩、不过急切几分就弄得天下民生凋敝、战乱四起的职位,那又何必一定要存在?”
等等,徐子陵初听说时神色比李世民这个好歹力持镇定的还要惊讶几分,可细一思量之后,却竟也能接受向晓久所说的:
“岂不见大禹之前,何曾又有家天下?
尧舜之治,又何曾不是圣贤之世?”
慈航静斋应该庆幸向晓久是在看过隋末乱世之后才正面遭遇她们的奇葩观念。看过乱世的向晓久对土著们的要求降低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否则无论是魔门还是慈航静斋,都能以战.犯论了。区别只在赤裸裸的凶残手段,又或者挂羊头卖狗肉的假模假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