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等傅宗书琢磨出如何恰到好处地敷衍过去,向晓久就接了宫九的话:
“那到时候可就双喜临门啦!若傅代祭酒果然得力,赐婚之时把‘代’字也去了,就更是三喜临门了。”
向晓久这一番倒真没其他意思,不过是他自己这两日也很有几分体会,推己及人的,
便唯恐青年男女太过情热、铁手又难得留京轮值,别回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好处没显出来,倒因为过分情热分了心,
索性提醒傅宗书与冷血两句罢了。
不想冷血也还罢了,傅宗书听了,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一时却又咽了回去。
毕竟祭酒。
双九之前和傅宗书提起的时候,也说起这第一个慎重其事建立起来的女学,不论最初学生几何,也必要效仿国子监故事,在最初就形成足够容纳发展的框架、并最终壮大成不输男子学府的体系来。
那么这个祭酒,自然就是相当于国子监祭酒的那个祭酒了。
国子监祭酒之职,论品级着实不算高,傅宗书每每也在心里哂笑不过读书读傻了的腐儒罢了——
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置十分清贵。
更难得和他那明明自幼管家理事都来得,却总有几分不切实际的良善傻气的女儿极般配。
不说若皇帝这一番异想天开没有半途而废、真能做成时候,最为第一任女学祭酒的女儿能如何名垂青史,
便是万一有所坎坷……
她也还是正儿八经的第一位女学祭酒!
青史悠悠千万载,终归少不了她的那一笔。
蔡京其实有儿子,最先倒霉的公主就是他儿媳。不过傅宗书至少明面儿上是没儿子的呀
另外,朱程理学虽然开始于宋代,事实上北宋女子的地位还是挺不错的,离婚改嫁相当自由,职业女性也不少,清明上河图上都有不少女人在工作哟~
就是南宋,唉,男人总是这样的,不能明着指责宋徽宗父子怎么不早点干脆死一死,倒抱怨起被无能君臣交易出去的女人们没有一死守节了,简直就和清朝男人为了活命剃了头、对女人缠脚反而更加病态推崇了一把。
不过哪怕是正史上北宋最开明自由的时期,登陆朝堂的文职女官,至少莫莫是没听说过的,如果有亲亲知道,欢迎科普哟
第一百零二章
傅宗书极看不起书生意气, 骨子里却仍留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正视过的文人特质。
正如傅宗书爱权之余也仍爱书、爱阅读,
虽是心爱古籍若代价不匹配, 也要为他争权夺利、宰辅天下的大志让道的那种爱,
也依然是爱的。
傅宗书也爱名。
傅宗书之爱名, 也是先要为他追逐名利的大志让一让步;
或者换一种说法,傅宗书爱名,却不执著于一时的好名声——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矣”的狂人可不只一个主父偃,
这种狂妄也绝不是纵横家的专利。
傅宗书此时行事尚不至于如主父偃之毫无掩饰、倒行逆施,
也不过是因他此生还不曾有沦落到“结发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 宾客弃我”的困境罢了。
若真落到那般处境再看, 傅宗书绝对能比主父偃疯狂几分。
他实是个有机会必要寻缝探隙地追逐权力、没有机会也有千方百计创造机会追逐权力的俗人。
并且好名之心一如好权之炽。
只不过此前追逐的,一直只是自己的权与名。
——毕竟只得一个独女。
傅宗书这些年虽没续弦,身边却从来不缺宠妾美姬,也曾寻觅那好生养的良家子,也曾试过善利子嗣的常药偏方, 却始终只得那么一个独女。
曾经傅宗书也算宠爱却又不曾溺爱、也没太多期待的独女。
——但若是女学办得起来, 女儿能以女学祭酒入仕为官、史书得名……
傅宗书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跳过了。
此前他一直以为现实的权柄和死后的虚名,都只能靠自己这一生去挣、去争、也去夺。
现在双九却陡然为他打开了一扇门。
——不, 这扇门还没有打开, 甚至连门洞都还没有被挖出来。
可即使还是没有挖出门洞的一堵墙, 也好歹是指点出一个可能挖出门的点。
而不再只是四处实心、竭尽一生都挖不出出路的绝境。
随着心跳一声声,傅宗书的眼睛也慢慢亮了起来。
他不再对傅晚晴与铁手的往来发表任何意见。
他甚至开始将她往更自由自主、自尊自立的方向培养。
有些心性的改变或许已经迟了,但傅宗书是个坚信只要愿意读书、愿意学习,什么时候都不会迟的人。
虽说能达到的顶点限制还要看个人天赋。
——傅晚晴可是他的女儿!天赋岂会不佳?
傅宗书不只不再拦着傅晚晴出门,他还开始调节自己出门的时间与次数。
政务当然没有放下,曾经揽到手的权柄也依然牢牢握紧,可能争取的那些也毫不松懈……
可除此之外,很多过于未雨绸缪的阴谋阳谋,傅宗书也放下了许多。
他的时间,更多的挤出来教导女儿。
不只教导她以往没有特意细说过的史书、律法,
傅宗书甚至就连女则、女诫这些傅晚晴早已烂熟于心的,也一一重新教导过一番。
当然,傅宗书为傅晚晴讲的女则、女诫等,必不同于嬷嬷、夫子们的言论,
更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规矩礼教的君子们差距甚大。
他原也不是什么君子。
傅宗书和傅晚晴讲的女则女诫等,那是极其苦心积虑的。
他不只将班昭书女诫、长孙氏成女则的时代、背景等等给掰碎了、揉烂了地和女儿讲,
还用他能从区区一介普通乡绅子爬到如今宰辅天下地位的独特眼光,去分析写女则女诫者的心思、推行尊崇女则女诫者的心理!
傅宗书看问题的角度确实是十分独到的。
他眼中的很多风景,像诸葛太傅乃至倪御史之流,都是看不到的。
也不是书读得不够、也不是脑子转得不够快,纯粹就是一种人有一种人看问题的角度。
只知道寻觅肥美水草的羊不懂得虎狼挑剔猎物的目光。
就是熊猫那样明明有与虎狼一搏之力的杂食动物,不也因为性格原因,很少追逐猎物嘛!
傅宗书原本就是名利场上一头永不知足的豺狼,如今仿佛成了一头带崽的“母”虎。
这个比喻不算十分恰当,不过也就差不多是那么个意思了。
傅宗书二十年来第一遭亲自教养女儿,不只教养女儿的角度颇有趣味,
后续行事也有趣儿得紧。
他不只没禁止女儿和铁手交流女学建设时候、顺便交流一下她自己的功课,
他还大大方方地将他教养女儿时的备课提纲、讲课大纲,乃至傅晚晴的课业本子都一并整理出来。
先是命人手抄了两份,一份索性送到诸葛神侯府,一份自己呈送入宫:
“依陛下与殿下之意,日后应叫女子与男儿一般教育、一样待遇,按说,女学的课本也只与国子监等同即可。”
“只小女蒙陛下与殿下不弃,委任她为女学代祭酒。
老臣虽觉得小女管家理事色色妥帖,却恐她在操持女学初办事宜及日后办学成就之后行事上有不足处,误了大事,少不得提点教导一二,
这才发现如今对天下女子而言,最要紧的,竟不只在于是否有才。”
“最重要的是观念、眼界!”
“小女自幼丧母,老臣原又没有陛下与殿下那样眼界、那般打算,竟是参不透女儿未必不如男的奥妙,未曾好生教导于她。倒叫她给嬷嬷、西席们教导得,学识才干虽不缺,这眼界着实窄了,观念也着实迂了!”
“只老臣厚颜代小女谢过陛下与殿下委任的代祭酒之职时,却不知道她竟是那般,双眼只看着她平时才干,又只一味想着举贤不避亲……
这人选恐怕荐得不妥当,还请陛下、殿下恕罪。”
傅宗书不只在放开了教导女儿的时候巧舌如簧,短短月余之间,就叫傅晚晴气势大为不同,
这御前奏对更是言之侃侃、进退有节。
该铺垫的铺垫,该推脱的推脱。
更妙的是,人家不只没认罪认罚,张嘴直接求恕不说,立刻还就接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