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52)

沈昼叶只觉得自己心里堵得难受,又想起陈啸之在下车时青筋凸起的那双手,和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消失无踪的车辆。

让他来送自己回家,应该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沈昼叶想着无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陈啸之冷漠的眼神,他们如今悬殊的地位,无一不昭示着: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一事无成。

沈昼叶看着那一打订起的文献上的Baskerville标题,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难过。

……谁没有过英雄般的梦想?

但是梦想总是要破灭的,现实会砸碎一切。沈昼叶只觉得眼眶又发起了红,只得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在这地方哭出来。

她都越过了那么多的高山,不能在这里落下泪水来。

沈昼叶是拼过命的。在实验室通宵过,也曾为了预约一个仪器六点起床,抱着要做检测的样本坐过两个小时的地铁。她跑过全国,走过夜路,在天文中心外等待黎明。沈昼叶已经将能燃烧的自己,全部燃烧殆尽了。

那些难以攀登的高山沈昼叶都咬着牙翻过,不曾被打倒。

只不过一切都是徒劳的而已。

故事的最后,沈昼叶只能承认自己没有天分,并承认自己的平庸。

她经历了这种人生,不敢再面对自己的父亲,连他的音容笑貌都不敢回忆。

——而现在,她手里的只是一篇,她曾经儿时的梦想,天体物理相关的文献罢了。

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但是,这个特别的、探索宇宙与真理的天体物理,是陈啸之已经取得了惊人成就的领域,是沈昼叶小时候的豪言壮志,父亲鼓励的目光,是她失败的过往。

是已经近乎仇恨地看着她的初恋男友的专长,他游刃自如的所在。

——而陈啸之,早已对她充满冷漠与尖刺。

张臻曾经对自己说,‘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导师顺带捎你一程呢?至少能少走一点夜路。’

沈昼叶又想起妈妈说的,少年时,会送她送到楼下,还要等着她房间亮起再走的陈啸之。那些过去的温柔与缱绻,深夜里的灯,在2009新年钟声里的、颤抖的亲吻。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埋在被子里。

别想了,她手指发着抖去关灯,告诉自己:别想了。

你为什么忘不掉?沈昼叶。分明已经十年了。他本就不会再爱你。他本就不够爱你。

而你确是个凡人。

-

……

宿舍楼之外。

浓黑的夜色之中,一根香烟火光明灭,地上已经数根烟头。

陈啸之漠然地两指夹着根烟,靠在树下,指间一点火光微弱地亮起又暗淡下来,远处路灯落下温柔的光。

小楼中灯火温暖,犹如荒野里的烛火,依稀仿佛是多年前的北京。

下一秒,加州的夏夜之中,雨声细密地响起,树木在大风中被吹得莎莎作响。

第一滴雨落在陈啸之手上时,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忽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

“……我送你回家。”

那大概只有五岁多的小男孩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以后每次我都送你到家门口,看你回家行吗,你别害怕了……”

……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双目赤红,碾了烟头。

然后,他在黑夜里冒着雨,走向自己停在宿舍区岔路口的车。

第37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轰饮酒垆……

-

是夜,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辗转反侧。

夜里雨水如瓢泼一般, 却能让人心里发空。她躺在床上发呆, 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她点开魏莱的对话框, 看着最后魏莱说的那句‘叶叶, 我工作好累, 想和你出去喝酒‘, 又退了出去。

魏莱高考时差了十分, 从人大滑到了第二志愿,没能就读自己喜欢的专业, 大学四年漂泊在遥远的广东, 毕业后在做996的社畜。

她复又点开徐子豪的微信, 想了想又点开张臻的, 觉得张臻肯定睡觉了, 最后点开梁乐的。他们每个人的头像都形形色色,徐子豪头像是噗噗鸡, 魏莱是一只轻松熊, 张臻则是白底黑字方正黑体写的‘我爱论文’四字, 梁乐则是——梁乐把自己的头像换成了穿品如衣服的洪世贤。

沈昼叶:“……”

洪世贤还穿过品如衣服?沈昼叶想了想,扑哧笑了出来。

她想了很久, 没有给任何一个朋友发微信。

徐子豪在BAT三巨头中如今的龙头做产品经理, 忙得毫无闲暇可言,上次见面时他还说起自己身上背着的房贷。沈昼叶刷微博时还曾见到这人凌晨两点发了一个在知春路的定位, 说终于可以回家了。

下面魏莱评论了极其恶毒的三个字:“死社畜。”

沈昼叶笑魏莱那评论笑了许久, 最后被徐子豪与魏莱俩人摁头, 说她是科研畜,谁也别说谁。

如果这群人还在他们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沈昼叶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们发消息, 告诉他们我半夜想起陈啸之了,有点难过,我科研做的也好不顺,我想和你们出去喝酒。

可是如今,他们都已经成年,毕业,工作了许久了。

——而每个鲜活的成年人,都拖曳着他们独有的十字架。

沈昼叶将屏幕关了,怔怔地躺在黑暗里,片刻后突然爬了起来。

她开了灯,温柔的灯光如水倾泻,沈昼叶抬头看了一眼她父亲编撰的太空学概论——然后,她从抽屉里,摸出了那本藏蓝的皮面本。

……那是这世上只有沈昼叶知晓的秘密。

本子上面的烫金反着光,‘父,沈青慈’三个小字微微闪烁。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翻开了它,磕了一下笔,打算写信。

灯光下,在连绵的、覆盖天地的雨声之中,那本子里露出一角小小的便笺,和一张泛黄的照片。

沈昼叶:“……”

她愣愣地捡起那张照片。

就算化成了灰,沈昼叶也不可能忘记这张相片。

——而它,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本子里。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甚至想不出,任何这张照片会出现在此处的理由。

她仓皇地向窗外看去。

-

…………

……

窗外光华流转,转瞬天离奇地亮起,回到照片离奇消失的十年前。

北京上空酝酿着一场暴雨。那时尚且还没有照片失踪,所有的、属于那个时空的照片都安安稳稳地呆在它应呆的地方。

……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

白昼,老太太低低地唱着歌,靠在躺椅上,蒲扇摇摇,双目昏昏地紧闭。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沈昼叶深吸了一口气,大喊:“奶奶——!我给你清完了——!”

时二零零八年十月下旬,周日闲暇。

北京的某小院落里,沈奶奶桌上堆着她近期看的书,茶几上腾出个蛮大的空地儿。空闲处摆着袅袅冒烟的钧窑茶壶与两只小茶杯和酒盅。大红袍茶香混着蟹膏,颇有老年人怡然自乐之感。

十五岁的沈昼叶踩着双脏兮兮的球鞋,戴着破球帽,以戴着手套的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

她身后堆着如山杂草,沈昼叶打量了一下那垛野草,又看了一眼院子,利索地将修枝剪扛在了肩上。

沈奶奶在厨房里怼砂锅,朝外瞟了一眼,惊讶地哟了一声。

“——没想到你还有这能力啊叶叶,”沈奶奶赞许道:“不枉我今天把你拽过来给寡居老人干活。你这孙女还是有点用的……你爹原先平时没少指使你吧?”

“……,”小孙女诚实地说:“……我家原来的花园灌木都是我在修,爸爸不管的。”

沈奶奶乐呵呵地说:“我就说嘛。”

“好了,叶叶,洗手洗脸来吃点心了,”沈奶奶笑道:“学生送来的大闸蟹和海鲜,这季节禁渔期刚过,正肥着呢。”

当了一上午园丁,将一个荒了四五年的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沈昼叶,立刻去洗了脸,跳过地上堆着的杂书,去吃奶奶的特供。

退休多年的赵老师对吃一道极有研究,加上她每年都会从学生处收一堆有的没的吃的,更是助长了她胡吃海吃的毛病。

这位老人蒸了蟹膏肥美的太湖蟹,在焯水嫩萝卜苗上油亮细腻的一层鸡枞油,撒了切细的酱萝卜干,一小碟酱过的香菇,白水煮石居,黄酒香醋煨虾,碗盖一掀,虾煨得金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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