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218)

陈啸之忍俊不禁道:“嫌晒的话可以去后座趴着睡午觉。”

沈昼叶好奇地问:“你不需要我陪吗?”

“——陪个屁,看看你自己吧,都快被晒死了。”陈啸之嗤嗤笑起来:“到后座陪我说话也行。用硬纸板挡下右手边的光。”

于是沈昼叶爬到后座,用硬纸板搭了个小棚,趴在沃尔玛大纸箱上看窗外辽阔炽热的沙漠,与晒得赤铁样的戈壁。

沙漠的白天气温奇高,夜里却又会冷到零下数十度,条件艰苦卓绝,可仍有仙人掌与灌木零星生长其中,生命茁壮强韧。

“我开车离家出走的时候没想到会这么远。”沈昼叶诚实地开口。

正在开车的陈啸之说:“我猜你也是。”

“……我……”沈昼叶忽然道:“我是不是没怎么给你讲过我小时候的事?”

陈啸之莞尔道:“小时候的事儿?沈昼叶,你平时愿意说话就不错了。”

沈昼叶笑了起来。

“只只,我小时候跑的最远的一次……”沈昼叶怀念道:“是七八岁的时候。我爸参与NASA的一项落地计算,火箭升空的时候他带我去卡纳维尔角,一路开车过去,特别远。那时候是小学一年级的暑假,然后他带我去一家书店,送了我一本卡尔·萨根。”

陈啸之从后视镜看她。

“……《The Demon Haunted World》,”沈昼叶迷惑地皱起眉头:“国内引进了吗?怎么翻译,恶魔骚扰的世界?”

陈啸之笑起来,说:“《魔鬼出没的世界》。”

沈昼叶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他,陈啸之又哂道:“我小学三年级读的,书城摆在门口,当时就剩一本了,现在还在我家书架上。”

沈昼叶甜甜地说:“和我就差了一年多嘛。”

缘分奇异。陈啸之眉眼舒展开,仿佛胸怀里生出盎然春意。

“我还记得哦,”沈昼叶怀念道,“——那时候火箭发射升空,我爸在热浪里给我解释什么叫质点,什么叫齐奥科夫斯基公式,我们将怎么选中一个漂亮的参考系坐标轴,我们将怎么送一块沉重的铁、怎么送一个鲜活的人飞往宇宙。他解释完问我对工程感不感兴趣,我说没有。”

陈啸之饶有兴趣:“他怎么说?”

沈昼叶哈哈大笑:“他立刻给我买了个冰淇淋。”

“要不然我之前怎么这么痛苦?我爸就看不起学工程的,结果我搞的还不止是工程。”

“——是啊。”陈教授恶毒道:“你搞材料。我还专门连夜翻了你发的那几篇论文——还好你没做石墨烯,要不然我可得用眼白儿翻你。他妈的工程中的末流,不够丢人的。”

饶是沈昼叶有准备,还是憋够了气,有心杀了他。

陈啸之完全不在意沈昼叶这点小破情绪,浑不经心地揉了下鼻梁,问:“不过话说又回来了,您在七岁高龄拒绝工学的橄榄枝的原因是什么?”

嘴炮永远吵不过。沈昼叶憋闷地想了半天,闷闷地回答:

“数字不漂亮。”

工学的损耗,对数据的再处理,过强的应用性和与之相应的妥协,它是站在基础科学上的分支,永远无法成为基础科学本身。

陈啸之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看了半晌,在炎热如火的太阳光里笑了起来。

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陈啸之笑着揉鼻尖儿道:“不是嘲笑你——我是觉得这个理由,太像你了。”

沈昼叶迷惑起来:“这个理由很奇怪吗?”

她又问:“只只,你是为什么不想学工学?”

车在亚利桑那州广袤大地上奔驰,陈教授开着车,微一思索道:“——我喜欢基础科学的严丝合缝、毫无死角的精确。”

沈昼叶皱起细细的眉头:“和我哪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陈啸之平和地说。

沈昼叶:“……”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说:

“……你的原因比我更靠近本源。我穷尽一生,都比不上你。”

-

女孩子愣愣地看他,仿佛不理解似的。

她穿的高领毛衣柔软而温暖,头发蓬松蜷曲地披在脑后,像个流浪的小吉卜赛人,小吉卜赛人眼神清澈而明亮,闪着一种赤诚热烈的光。

哪怕是最严酷的人看到她,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眼神原始纯粹,乃至毫无杂质。

令银河为之动容,令四月为其驻足;

令一个男孩心甘情愿地,魂牵梦萦一生。

男孩探过座椅间隙,于炽烈的、亚利桑那的阳光和戈壁中与她接吻。

-

冬天北半球的夜变得很长,天将黑不黑,沈昼叶裹着棉衣探出头去,望向戈壁滩上,即将沉入山脊的夕阳。

“我们什么时候到呀?”沈昼叶趴在窗边问。

陈啸之看了下手机,估算了下道:“快了吧,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在金曼住一晚上。”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中的时候?”

沈昼叶问得突然,陈啸之微微一愣:“你是说哪些?”

沈昼叶想了一想,道:“零八年十月左右,你住院的那几天。”

陈啸之眉峰扬起:“嗯?”

“你还不记得呀,我偷偷去看你,”沈昼叶笑了起来:“去路边小摊子给你买水果,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总是在小摊儿上花好长时间……”

陈啸之眼睛弯弯,像月牙儿。

“……然后每次往医院去的时候,”沈昼叶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怀念道:“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吧。”

陈啸之从后视镜里看她。

“——就这么一大抹红。”她对着天比划了一下:“中间儿一个大蛋黄往下沉,就像往番茄汤里下鸡蛋一样……然后我在公交车上拉着扶手晃晃荡荡,心里怎么都不明白,班长为什么会拼了性命去救我。”

陈啸之正要说话,沈昼叶突然道:“还有。”

陈啸之:“你说。”

沈昼叶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了淤堵的问题:“陈啸之,你住院的那七天,是不是假的?”

“……”

沈昼叶谨慎地求证:“我还记得呢,陈啸之,你床头那时候连个吊瓶架子都没有,我去了好几次都看到护士对你翻白眼,而且你追我的时候能跑能跳的——你是不是赖在那了?”

陈啸之:“……”

开车的陈啸之面无表情:“你是不是想步行回旧金山?”

“——你又舍不得赶我下去。”女孩子理所当然地穷追猛打:“快说。你是不是赖在那不走,被护士姐姐讨厌了?”

“……,”陈教授毫无愧意:“我就坚持没出院而已。”

沈昼叶说:“不要脸。”

“…………”

然后她又好奇地问:“所以医生是什么时候让你出院的?”

陈啸之沉默了很久,说:“……缝完针当天下午。”

沈昼叶:“……”

陈啸之道:“门诊上就撵我走了,我坚持要住院留观。”

沈昼叶瞠目结舌……

“我被你骗了这么久……”女孩子颤抖着指他,难以置信道:“之前宿舍夜谈我室友都说我被骗了,骂我是个傻子,我还坚决袒护你,我和他们讲陈啸之不是那种人,只是身体恢复得跟狗一样快……”

陈啸之怒道:“谁他妈是狗——我住院是不得已好吧?”

沈昼叶也生气:“谁逼你住院了?”

陈啸之羞愤欲死:“……我想让你来探一次病不行吗?!”

黄昏霞云火红,群山燃烧,正要逼问的沈昼叶感到自己的脸也发了热,像迎面扑来夏日温热的雨。

“我生怕你不来了。”他怒气冲冲又窘迫:“当时我对你太坏了,你讨厌我都正常,我就想把你骗到医院来,一是你同情我,二是有机会和你道歉,能把我们的关系推到正常的……”

“……正常的轨道上来。”他声音变小。

沈昼叶:“诶……?”

“那时候我……”陈啸之在沉入地底的夕阳中难以启齿地说:“经常在窗边偷偷瞄,卡着我们放学的点儿等。坐在窗边,就等你。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沈昼叶笑了起来,脸却红成了一朵凤凰花。

“到金曼还有好久呢。”陈啸之欲盖弥彰地道:“你先休息会儿吧。”

车上的对话有一点好处。

对话可以随时开始又随时停止,世界在他们面前展开,在那条推开世界画卷的路上,一颗心正靠近另一颗心,他们从未如此贴近,毫无隔阂,直到再无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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