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唐宁做手术取出了腿上的钢钉,余白又陪着他到医院开了一周的房。
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在病床上瘫了两天之后,这人就已经能下床走了。
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出院之前的一天下午,唐宁接到谢简书的来电。
谢董在电话里说,林旭辉已经被正式逮捕,还是希望唐宁能在之后的案件中继续担任辩护律师。
收费最高的案子来了,却轮到唐宁开口婉拒,理由充分而正当,他腿不好,不方便再代理此案。
余白听得要笑,心想这人刚才还出去遛弯儿呢?碰到接案子了,说腿不好?
当然,林旭辉的这一案的委托,唐宁的确不适合接下来。虽然并没有出现《律师执业行为规范》中例举的回避情形,但他在上一案中提交不在场证明,就是这一案里足以定罪的证据,如果再担任林旭辉的辩护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违背了律师为当事人利益服务的原则。
电话挂断之后,余白不无遗憾:“这案子到时候肯定在中院的第一审判大法庭,说不定还会搬到演播庭里审。质证阶段在大投影屏上播放那段两小时的会议记录,多过瘾!”
“嗯,”唐宁接着说下去,“几个方位都有电视台的摄像机,现场直播警示教育大会,摄影记者来回跑,趁法官不注意蹭进审判区来拍照,被法警一个一个拖出去。”
余白忍不住笑出来,这人有生活,果然比她想得具体多了,自愧不如。
“你其实也挺想要做这个案子的吧?”她坐在床边看着他问。
“不想,”唐宁干脆否认,“案卷肯定就几十本,光展示证据一天都不够,里面数字还特别多。我数学不好,你要是问我10减8,我第一反应是等于8。”
“这什么逻辑?体育老师都不带这样教的。”余白知道他胡说八道。
“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接?”唐宁却不跟她闹了,两只手圈着她,眼睛看着眼睛。
“为什么?”余白还真是不知道。
“不是都说了么,”唐宁觉得事实显而易见,“案卷肯定就几十本,光展示证据一天都不够,搞不好一审就得十几天,整个流程没有几个月完不了。”
“那又怎么样?你急什么?”余白不懂。
“你说我急什么?”这人两手紧了紧,嘴唇贴上来。
只是一吻,余白就懂了。
下个月她实习期满,排期过了面试,就可以领执业证。
两人订立的协议第一条第一款宛在眼前:
甲乙双方将在甲方结束一年实习期,领取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执业证之后,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第97章 A deal is a deal
“这也太急了吧?”余白脑子里一堆问题,念在协议上写得白纸黑字,只好退一步说话,“要不我们先领个证?”
唐宁拒绝讨价还价:“你别糊弄我,说结婚当然是正式的、全套的结法。”
“什么叫正式的,全套的结法?”余白反问,“你倒是给我define一下。”
“领证,请吃饭,度蜜月,然后搬到一起住啊。”唐宁铮铮有词。
“在哪儿吃?”余白以为可以将他一军,心说你连酒席都没订,初秋又是结婚旺季,只提早一两个月估计就剩下三娘孤煞的日子了。
不料唐宁却答:“爸爸说了,就办在余家村会所。远是远了点,不过我都已经想好了,请贴上就写‘码头集合,包船接送’。这样呢,还有个好处,到时候谁影响我们洞房,谁就赶不上回市区的船,你说这个办法是不是很好?……”这人展开想象的翅膀,一口气说下去,什么都打算好了。
“你等等,”余白赶紧叫停,“哪个爸爸?什么时候说好的?”
“你爸爸呀,”唐宁回答,“就前一阵,我们打电话的时候说的,日子他都订好了。”
“哪天啊?”余白崩溃了,真是她亲爹吗?
唐宁回答:“十月二日到四日,三天流水席,正日子哪天随我们定。”
嗯,大宴三天,吃吃喝喝加打麻将,的确是余家村的规矩,是她亲爹没错了。
“怎么样?”唐宁看着她问。
余白实话实说:“感觉有点旧社会,结婚的日子还得别人告诉我。”
“那协议可是你自己签的。”男权份子好整以暇。
余白心里说,你真以为这是合同纠纷吗?试试去法院立案啊,看有没有人理你?
唐宁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只当她为难,倒是也退让了一步:“你要是觉得到时候可能过不了面试,还得再等一次排期,那咱们就……”
“谁说我过不了面试?”扎扎实实的一年实习,早就做了不止十个案子,而且律协的面试通过率一向高于90%,余白觉得说她过不了绝对是一种侮辱。
“那不就得了,”这人原来在这儿等她呢,“A deal is a deal,你别赖皮。”
余白无语了,正要再说什么,外面有人敲门。她以为是食堂来送饭,推开唐宁,出去开门,却见来人竟是唐嘉恒。
唐宁坐在床上也看见了,还是一贯以来的称呼,笑对着父亲问:“唐律师怎么有空来啊?”
唐嘉恒走进来,答:“正好来医院检查,就上来看看你。”
这句话听得唐宁一怔,即刻望向余白:你快问问怎么回事。
余白眼神鼓励:你既然关心就自己问啊!
唐宁:你问你问。
余白只当没看见,转身拖了张椅子请唐律师坐,又去饮水机那儿倒水。
病床上那位没办法,总算说出来:“怎么又看医生啊?”
唐嘉恒好像没注意到他语气中的异样,淡淡回答:“就是复查几个指标。”
“什么指标?哪里不舒服啊?”儿子又别别扭扭地开口。
父亲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年纪到了,身体机能总归有点下降。”
儿子将信将疑地看着父亲,顿了顿才道:“爸爸,要是有什么事,千万不要瞒我。”
唐嘉恒也看着他,起初似是有些动容,随即又绽开笑来:“你觉得我有什么事?为什么会这么想?”
唐宁不知道这回答究竟算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嗫嚅着解释:“就是看您这几个月好像瘦了不少,又总看病……”
唐嘉恒听了却挺高兴,当即把玻璃窗当镜子照了照,道:“是吗?去年体检,医生说我有痛风的前兆,让我注意饮食,规律作息时间。刚开始我还特别不适应,一段时间下来自己也觉得挺有效。”
唐宁傻那儿了,半天才问了一句:“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唐嘉恒还在窗口侧着身照镜子,“我现在每天七点钟准时下班,再大的事都得等到明天……这衣服看来是得重新做了……”
余白在旁边听着,总算是明白了,上回唐宁晚上打电话过去,被推到了第二天,估计也是这个原因。
“那怎么瘦那么多呢?”唐宁继续问。
“锻炼呀。”唐嘉恒觉得这人有点少见多怪。
“请私教了吗?”唐宁还就管到底了,“有些动作不适合您这个年纪,而且容易受伤,以后不如我陪您练吧。”
“健身房那些哼哧哼哧的我不喜欢。”唐嘉恒表示拒绝,言下之意——太不优雅了,“我参加了一个交谊舞队,下个礼拜的国标舞公开赛……”
“您要参赛?”余白也是惊了。
“不是不是,”唐嘉恒笑出来,“只是暖场演出,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去,我们去看。”余白赶紧回答,唐宁也在那儿点头。
“好,那我给你们留票。”唐嘉恒应下,又坐着聊了一阵,这才告辞离开。
余白可以感觉到那种高兴,父子两个人都有,不会说出来,但彼此都知道。
第二天,唐宁出院。又过了一周,两人去新区体育馆看国标舞公开赛。
正式比赛开始之前,由一支中老年国标舞队暖场,跳的是华尔兹,背景音乐是《爱美丽圆舞曲》。听主持人介绍,队员都是至少五十五岁以上的年纪,但坐在看台上离得远,除去有几位已经一头白发,身型与动作几乎看不出一点暮年感。
唐嘉恒也在其中,穿一身黑色tuxedo,白衬衫,白领结,舞伴亦着一袭白裙,徜徉在乐声中,如行云流水。
余白看着听着,只觉优美中似有哀伤。她忽又想起唐嘉恒说过的往事,当年才刚进入A大法律系的他,在校园里的舞会上认识唐宁的母亲。一开始是舞,后来是鸳鸯——她还记得他这样讲。与此时一样,优美中似有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