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佛子连个麦(35)

“如此便苛刻了?”她露出了美丽又恶毒的笑,“若你见过孤更苛刻的样子,便不会说这般话了。”

止妄滚动着念珠。

脑海里却浮现出姜昭更苛刻的样子。

他见过。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 早到姜昭还不知到他的存在,早到他只能孤身一人……被困在这偌大的万相灵宫。

止妄柔和地道:“贫僧并非是想指责殿下,只是希望殿下的人生, 能够更好些。”

姜昭不屑地笑了一声, “孤如今, 还不够好吗?”

“殿下很好。”止妄道,“只是殿下可还记得, 贫僧曾言您有惜花之心,可见殿下是个善良的人,然殿下的善有时却会对他人形成了恶。”

姜昭仰头,此时的她, 依旧无法将这些话听进去。

“是善是恶,孤都无所谓,孤只消知道,如何做能使得孤顺心。和尚,你莫要管得太宽!”

止妄长叹一声,又将自己归为寂静。

自十岁起,他闭眼便能瞧见一个粉雕玉琢的金玉女童,他看着她从懵懂无知变作聪慧伶俐,也看着她,被阿谀奉承、富贵荣华养作盛气凌人的模样。

见她活得肆意嚣张,在羡慕之余,止妄也觉得如此挺好。

然而他更清楚地明白,肆意嚣张得太过于自我,在失去保护罩的那一刻,她将会面临无穷无尽的恶意。

这个世间,最容不得的,是与众不同;而更不容得的,是随心所欲。

止妄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是一种,害怕自己唯一可见的美好事物,毁在他眼前的恐惧。

止妄缓缓抬头看向万相灵宫的佛祖,用着极轻的声音呢喃道:“我佛慈悲。”

只是他却没料到,他所预见的未来,会来得如此之快。

*

三月后的一个夜晚,齐天子病危。

宫人将这个消息传到公主府时,姜昭正欲走上观星台。

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

姜昭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在天旋地转,然后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她双目赤红地看着宫人,一字一句地道:“你、再、说、一、遍?”

宫人“扑通”跪地,哭道:“殿下节哀,快去宫里罢,圣人要不行了。”

姜昭深吸了一口气,“父皇前几日还与我谈笑风生,怎么会不行了?!你个满嘴谎言的宫人,是谁派你来的!!”

她的面容忽然狰狞起来,原本明艳的容貌在此时显得凶恶无比,但眼里的泪水却夺眶而出。

宫人跪在地上拼命求她节哀。

这个宫人是父皇身边的近侍。

天下间,更没人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姜昭忽然什么也顾不得了,转头就往皇宫跑。

她一面抹着泪,一面跑。

心中却存有希翼。

也许是太医诊断错了呢?也许父皇的在和她开玩笑呢?

公主府的女官见此,连忙喊人备马。

姜昭已经无暇顾及许多了,她一路跑出公主府,骑上马就直往皇宫的方向冲。

日间的繁华街市蓦然褪色,夜风恶狠狠地打在她脸上,又疼又凉,使得心间也一片冰凉。

止妄看着她频频加鞭,眼里只余下那失去了灯火的紫微城。

公主的仪容,公主的姿态,公主的端庄。

在此时,姜昭统统都不要了。她就想,快一点,再快一点看到她的父皇。

然而哪怕是公主之尊,入皇宫也是不准纵马的,何况是如此敏感的时候,于是姜昭在应天门就被侍卫拦住了。

姜昭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她对着拦在她面前的若干侍卫道:“让开!”

大侍卫认得她,这个大齐的明珠——淮城长公主。

但现在,这个公主与以往所见的雍容华贵完全不同,若非那熟悉至极的眼神与姿态,他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衣襟凌乱的女人,竟然是那个精致无比、华美至极的淮城长公主。

大侍卫犹豫再三,硬着头皮道:“殿下,皇宫不可纵马。”

姜昭极其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扬鞭打马,全然不顾前方的侍卫。

天子病危之际一向是历代最敏感的时候,也是所有暴动与内乱最容易发生的时候,所以这些侍卫在两难间,最终选择了恪尽职守。

他们不敢对这位公主下手,只好试图用红缨枪阻止马匹前进。

可姜昭的鞭子太狠了,马匹前进不得,又后退不能,当即就狂暴起来,一下子将姜昭甩到了地上。

姜昭头破血流地爬起来,额头鲜血淋漓,她推开簇拥来的侍卫,神色冰冷地往皇宫里跑。

这一次,侍卫再拦不得她。

任由着她一路奔向贞观殿,血流滴溅了一路,看得他们触目惊心。

直到姜昭跑进贞观殿时,她的面容已经无比苍白。

殿里跪着许多宫妃大臣。

有人看见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但认出是淮城长公主后,却又沉默了下来。

谢国公正想喊来太医,让姜昭包扎一下额头的伤口,但这时的她,却已经无暇顾及自己。

姜昭摇了摇头,“不必了。”

谢国公只好拿出绢帕,先给这个侄女擦了擦脸,道:“你母后和皇兄都在里面,那你快进去吧。”

姜昭面对近在咫尺的门扉,忽然有些茫然失措,她转头抓着谢国公的衣袖,“舅舅,我父皇什么事也没有,对不对?”

谢国公避开她的目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快进去吧……”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清晰明了。

姜昭缓缓地推开寝殿的门。

里头传来她母后和皇兄的哽咽声,她忽然觉得好冷好冷,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让她感到无比可怕。

她看见床榻上的父皇,气息奄奄地看来。

然后用着最后一点点力气朝她挥了挥手,姜昭越过皇兄,越过母后,走到了这个最爱她的男人的面前。

姜昭跪坐在他床头,喉口似乎被巨石压着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为了给这对父女一点空间,皇后和储君都退了出去。

齐天子半阖着眼,摸了摸姜昭的额角,轻轻地问道:“阿昭怎么受伤了?”

姜昭吸了吸鼻子,“刚刚入宫,侍卫不让我骑马进来,把我的马绊了。”

齐天子似乎努力地想重下语气,却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他只能温柔地道:“父皇替你报仇啊,莫哭了啊,阿昭先去找太医包扎一下好不好?”

“父皇,我想再和你讲讲话。”姜昭带着哭腔道,“我好疼啊,父皇一定要给我报仇,所以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齐天子没有应她,在喘了口气后,露出了无限眷恋的笑容,他也想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这个他宠爱了大半辈子的掌上明珠,看她此生无忧无虑,看她嬉笑怒骂享万千繁华。

可父皇只能送你到这里,此后人生,要靠你自己来走了。

他的声音越发地低,“希望我儿此生……无灾无难……常开颜。”

许久许久之后,殿内再无声息。

姜昭摇了摇齐天子的手,轻声喊道:“父皇,你别睡,父皇,你别睡我害怕。”

她不敢哭出声,她不想让外面的人进来,不想让人把她的父皇关到棺材里去。

姜昭把哭声揉碎在喉咙里,难以抑制的悲泣让她感到窒息,世间最难以忍受的就是痛苦,最难以抑制的就是哭声,她将手指咬得鲜血淋漓,将自己蜷缩在齐天子的身畔。

她看着的血滴了满地,父皇知道她最怕疼了,一定会起来安慰她。

姜昭看着齐天子青白的面容,委屈地哭道:“父皇,我好疼,你安慰安慰我好不好?父皇我真的好疼,呜呜呜。”

她哭得那样的伤心,那样的难过,却再无法再得到床上那人慈爱的目光。

也再无法再让那个人摸一摸她的头。

这时,姜昭终于意识到,这个将她捧做明珠的父皇,要永远永远地离开了。

姜昭再难抑制住自己,忽然如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天边忽然泛起一道白光,将沉重的夜照亮了片刻。

姜昭撕心裂肺的声音传到了殿外,外头的人得到了这无言的噩耗,登时响起一片哭声。

窗外还下起了雨,有雷响乍然碾过,风雨声呜咽而浑浊,万千哭声在其间穿梭,凄厉无比。

止妄的视野,越过大荒戈壁,越过山川河流,轻轻地落到了姜昭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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