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
她伸出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像是被打扰到了,他慢吞吞地抬头,不太情愿。
虽然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但她心里熟知着该是要忽略掉,于是便立即露出笑脸:
「你在看什么?」
他:“……”
过了一会儿,见没有答应,她又把尴尬藏起,伸出双手唤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能找你玩吗?」
他:“……”
她以为他没看到,又把手指了指心口,有指了指他,两只手连结绕了绕,笑笑,又换了另外一句话。
「你还记得我吧。」
本来还只是漠然的他,抬头,望着她,顿住半刻,喉间微微动了动,立马转换成缄口迅速低下头去。
脸色变了。
那个,乐鸣……
她举着手,半空中有些窘迫。
他不理睬,拿着笔,继续写写画画。
她还是不甘心,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伸手拽了拽他,想让他看着自己。没想到稍微力度一大,手边碰倒了他桌面上的一点东西,褪色的保温杯哐当一下落了地,滚得飘飘摇摇,碰到了桌脚。
“……”
寂静。
向蕊一下子懵住,右耳里飘荡着几声刺耳的耳鸣,她下意识捂着那里隐形的助听器,没来得及反应。
“那个,”她青涨了脸,正欲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捡,却被半路拦着。他起身,弯腰,拾起,脸色沉着镇静。
“……”她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乐鸣安静得有些麻木,保温杯在他的手里转了一圈,抹去灰尘,破旧的痕迹愈加愈掉漆得不成颜色。
“对,对不起。”她低头内疚,想了起来。同时,下意识地想接过保温杯拿去擦拭,抱歉地笑了笑。
「好笑吗」
他瞥一眼,打断。动作干净利落。
她一顿,面色凝固,僵着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我……”
她试图挽回一下。
他收起目光,伸手拿起椅子上的书包,单肩背起,就往外去。
脚步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像是不愿浪费时间一般,耳机绳挂在他的脖上。背影瘦削、冷清,毫无可言的一点停留念头。
她呆呆的,凝望。
滞住了。
……
他走路,没有声音。
-
乐鸣的耳朵是聋的。
是在他八岁的时候聋的。
那时,他常一个人坐在家中,看着清冷的墙壁和地板,母亲忙忙碌碌地提着袋子与他擦肩而过,被嘱咐的冷饭摊在了锅下,家里那个洋式的摆钟滴答滴答地响,发出一阵阵令人眩晕的敲鸣。
父亲是车祸死的。做手术,要很多钱。他房间里小提琴被母亲拿出去后就再没回来,出门,客厅里已然是变了一番模样,光秃秃的台子,电视不见踪影,只留着各种方块的印子,墙白得发灰。
那时候,他的耳朵,开始痛了。
母亲一如既往地往医院里跑,没了往日的讲究整洁,也停不住一丝闲暇。他不被顾及,大概是过于安分听话的原因,渐渐地习惯了空无一人。
钟,不停晃动,他只能听钟,一下一下,耳朵刺痛。
捂住它,一点都没有平静,却只听得嗡嗡的鸣声。
大概是飞进去了一只小虫。
后来,在清冷至极父亲的葬礼上,母亲一只低着头不语,为数不多的几个亲戚张着口聚团。
不知怎么的,他就再也听不清人们说话了。
公交车上,没有了位置,他只得站着,在平旷的车厢内乘客们都止不住略过了一眼他,他把头瞥过去,心中毫无感慨。
听不见,已经习惯了。
他其实摸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可怜,可气。废物一个。
他明明就想着再不相见,道路两隔。
看见她,心里堵塞,一秒也呆不下去。
都是他的错。
手上握着的栏杆冰冷,冷到了骨髓里,慢慢刺透。
他不想再去想。
不想。
肩被拍了一下。
他回头,视线模糊,一下子变灰起来,重影泛滥。
只见一个长发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
少女伸出手,缓缓地撩起发根,耳朵里露出蔽式的,透明的小耳蜗,不明显。
她低头,内疚地比划了一下手。
「……对不起」
向蕊。
他侧过身去。
四处的安静并没有带来什么,他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心并不狂躁,很平静,他早就麻痹了。
也不跳。
车流徐徐而过,厢内每一名乘客都微微晃动着,飘忽的重量感在肩上不定摇摆,像是会随时掉落,他攥着手中的带子,闭上眼睛。
公交这个庞大的怪物,无声地将一切吞没。
☆、噩梦
老师,为什么要说
一个一个的女孩,而不说
一朵一朵的女孩
——蒋一谈《给孩子的截句》
-
其实他好羡慕。
他好羡慕他能笑出来,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能笑出来。
会笑的姑娘是很漂亮的。向蕊很漂亮,打小就白白净净的,每天都在窗台边往下笑,像是养在温室里的一朵小花。
他唱歌,他在楼下踢足球的时候,向蕊都会对他笑,她的短发搭在肩上,两肩微耸,趴着,面容灿烂。
他不会,也不敢去看。
向蕊是一个聋孩子,她听不清声音,其实乐鸣很好奇,那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他每日都要练声,练琴,每日都要听一遍蓝色多瑙河。他实在想不明白,听不见是一种什么感受。
向蕊很喜欢他,主动跟在他后面,向他示好,像人们口中不知褒贬的跟屁小虫,什么都要第一个送给他。
可他不喜欢。
他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躲避感,莫名地排斥。他不想了解,也不愿了解,他是这一方面的天才。
一个聋子。
“你的,声音,很,好听!……”
当她站在桥上,手语并用,五音不全地用心夸赞他道时,天才的耳朵就开始失灵起来。他倾身想逃脱,忽地就感受耳膜内到了一阵刺耳的厉鸣。
滋!!——
耳膜震动,疼,恶寒,刺入骨子里厌恶。
他不愿听到,忍受不了,刹那间的那一瞬间耳鸣竟让他泛出一串凉颤,浑身发抖,慌忙。
害怕。
忍不住伸出手推开。
轰咚一下。
就只见钟在墙上摇摆。
他从床上坐起,被褥盖着腿,灰旧的墙把他的气息压得很低。
撑离手,他从床上起了来,双脚落地,往浴室走去,渐渐地断断续续从里面传出了水流哗哗声,伴随着扣舌呕吐的痛苦声音。
他对着带锈的水龙头,一只手压着喉心,引起一次又一次的痉挛。
水溅到他脸上,凝成滴流,混杂着冷汗一起流出。
苦、酸。黄胆汁在他的喉齿间藕断丝连,一扯一扯,腹间被挤压的一次次抽痛,他用手缠拨,灌下一口凉水,把一切眼前发昏的东西都吐清干净。
那个噩梦会一做再做,并眼前浮影。
破旧的床上一片狼藉。
走出了房间,灰寂的屋子内仿佛没有一丝生气,天还未全亮,灯只有一小盏,阴沉沉地压抑一片。
他踩着拖鞋,脚底下发出哐哐的声响,客厅内的轮椅动了动,母亲势利地瞥了他一眼。
他低头,转去充斥着雾气潮湿的厨房,打开了冰箱门。里面用饭盒一个个装好的剩菜堆积着,他扫了扫,拿出了冷冰冰的馒头,用着温水泡了泡。
冻得冰冷的馒头,一下子触到温热的气息,就贪婪地吮吸,迅速地膨胀起来。气孔里挤满了水分,一拎起,夹杂冷意的水滴沿着边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