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的状态看上去可比白天好多了,就像是昼夜颠倒的夜行生物,回归夜晚才能解开封印恢复正常。
沙色风衣落在肩头,男子温和的向我摊开手:“不要着凉了。”
衣衫间浸透着桃花和苹果酒的味道,也许还有些水腥气。我怔怔盯着一楼的草坪——安吾失眠那段时间我也曾起夜替他披上过衣服,每次他都会握紧我的手但又什么也不肯说。看得见的悲痛弥漫在书房里,混杂着愧疚的气息。
那个时候的安吾,究竟在想些什么?
“嘛……虽然没有立场这么说,但是您这样的美人站在身边心里却想着其他男人,就算是我也会感到沮丧。”
太宰先生变魔术一样从背后递给我一瓶米酒:“度数很低,不会醉。”
说着他拉开另一瓶放进我手里,拿走了被我握着的这一瓶:“抱歉,昨天您最需要鼓励和勇气的时候我因为其他事情耽误了没在现场。”
我这才想起国木田先生怒吼过的“投海自尽”,侧过眼睛抬头看向身边同样睡不着的青年。月光下他鸢色的眼睛分明染上一层薄红:“您在看什么?”
带着笑意的音调在末尾向上斜飞,我收回视线举起米酒喝了一口:“为什么您会想死呢,太宰先生?”
黑发青年怔愣片刻,轻笑着将手搭在栏杆上靠着:“大概是因为……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甜味消失后酒香在口腔中弥漫,我停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噢,原来是这样。”那就没得说了,就像我宁可忍受放疗与化疗的痛苦也挣扎着不想死,有的人就是觉得人生百无聊赖不想活。
无非是不同个体因遭遇不同环境影响而做出的主观选择,大家都是成年人,没什么可劝的。
“诶?矢田小姐都不劝一劝我的么?”
他声音里的笑意就没有淡化过,我扭开脸盯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又喝了一口:“人既然有活着的权力,那就也应该有投身死亡的选择。反正无论是谁,一生都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
“即便犹如野犬般堕落到最底层?”另一瓶米酒的拉环被拉开,说话的男人语气里多了几分漫不经心。我看着手里的瓶子喃喃:“野犬也好,家猫也好,又有什么不一样?唯有堕落到最深处才能窥探本性,才能摆脱后天环境强加的桎楛重新审视自我,才能从重重束缚中得到解脱。”
“这还真是……”
耸人听闻的见解。
太宰先生的声音又变了,我听到阴郁的绝望在翻涌:“如果邀请您一起堕落呢?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更容易鼓起勇气,比如说一起从这里跳下去……”他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小声抱怨:“高度太低了,还不是水泥地。”
并不喜欢讨论这个问题,脱下披在身上的沙色长风衣还给它的主人,我转身走回宿舍:“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继续努力求索寻找活着的意义。因为……如果您出了什么意外,侦探社的大家一定会伤心吧。”
不再停留开门走进房间,迎面就看见苏格拉底端正坐在小被子上目光炯炯。
我:“……”
“宝贝,你又不会变,不要用看出轨女友的眼神看我好吗?”
我伸手撩了下猫咪的胡子,苏格拉底钴蓝色的眼睛似乎又想生气又想害羞。
和白天遇到的橘发青年可真像。
“我们今天遇到的确实不是你爸爸,对么?”我侧躺下来把指头摁在他的白手套上,猫咪立刻不甘示弱抽出爪爪反压。
如果记忆没出错的话,自称名叫中原中也的社会暴力团体小头目,我是认识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好几年前,我刚刚国中毕业升入青叶区公立高中。
我记得有一天一个橘色头发蓝色眼睛的男孩子满社区挨家挨户询问是否有短工做。那个时候长辈们都还年轻,没人需要额外雇佣小孩子做事。
但父亲还是给他开了栅栏门,指着院子里那棵被骗着买错了的樱花树要他帮忙除草浇水,并约定每隔一段时间都得来做,每次按照工作时间当场给他结算工资。
——所谓工资其实是母亲提前烤制好的面包,一大篮子,不一定能有多好吃但数量绝对足以果腹。
“不是所有小孩子都能像吹雪一样拥有爸爸妈妈和家人之间的爱,所以啊,面对匮乏的人能伸手帮一把总是好的。”当我问及原因时父亲总会扭头看向窗外的樱树叹息:“我们能在横滨好好生活,不回馈这座城市可不行。”
因为学业缘故,我与那个橘发男孩的交集少之又少,偶尔遇见彼此也不曾交谈。主要是当初的我正值中二期,打从心底认为语言是种无聊的东西,人们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往往背道而驰,既然如此还不如保持缄默,省得说那么多无用之话浪费生命欺骗感情。
后来几年横滨乱得一塌糊涂,连学校也不得不隔三差五放些短假以免学生们遭遇危险,我这才在家里真正与他接触——大女孩默默递给小男生牛奶和果汁,然后就坐在被樱树遮挡着的窗边认真看书。
停学只是暂时的,像我这种不大聪明的人,总得提前努力些才行。
再往后父亲母亲也不得不留在家里,父亲很喜欢有干劲又有责任感的男孩,偶尔会拿了我的旧课本给来帮忙收拾花园的少年做教材讲些东西。教学之中他们也会发生些其他对话,譬如父亲就问过那个男孩愿不愿意被收养,然而他既不肯告诉我们全名也不肯被收养,只说还有更多无家可归的孩子等着他去保护。
——父亲只能叹息着放弃。
他们也曾讨论到过港口地区的暴力社会团体,橘发少年说他很讨厌那些人。
没想到现在他自己也成了其中之一。
还真是世事无常,唯有唏嘘嗟叹。
第21章
过了半个小时,苏格拉底彻底玩厌了“猫爪必须在上”的游戏,主动趴在我肚子上盘成一团,在晨光的微曦中安然酣眠。一口饮尽瓶子里所剩无几的米酒,我抱紧我的猫缩进被子躺在阳光下陪他一块补眠。
工作的事,差不多已经可以给河濑编辑发样图了,剩下的细节交给后续再沟通着慢慢修改即可。小熊出版社好歹也是个中型企业,比我上次去过的那个小出版社规格要高多了。不知道河濑编辑能不能接受我夹带私货的心思,也许应该用人情往来的方式为织田作之助的遗稿找条出路。
活在这个世界上,难免得低头。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为了友人低下头并不可耻。
女子抱着猫呼吸逐渐深沉……
她睡着了。
橘白猫咪睁眼就看到一段雪白纤细的脖子,浑身上下的毛忍不住炸起来,拼命使唤肢体钻出主人的胳膊和被子。
意识在一只猫身上醒来,如果上个月有谁和自己提起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一定会被他拍着桌子大加嘲笑。
然而现在嘛……港口黑手党的现役干部中原中也先生伸爪捂脸。
近一个月时间,机制未知,规律未知,可能造成的影响……只有自己知。
不同于正常清醒时段,附着在这只橘白小胖猫身上时绝大时间里他都只能做个过客,偶尔能掌握一会儿身体控制权,很快又再次失去。基本上不管发生什么他就只能透过猫的眼睛干看着,或者选择闭上眼睛假寐不看。
这种随机做梦发现自己变成一只猫的情节,实在太过羞耻,几乎超出心理承受上限。开始他还能自我欺骗那只是场梦,然而随着情节不断发展,自欺欺人这种事……总有不得不面对事实的时候。
隔着河看到吹雪姐抱着橘猫的瞬间他就意识到所谓“梦境”究竟是什么。
左脚绊住右脚腿下一软差点滚到河里去——她抱着那只越来越胖的橘白猫咪站在路旁,黑头发上折射出彩色阳光。
没有那只猫的话说不定他会将这幅美好画卷藏在心底躲着走不给她添麻烦,然而那只猫,那只猫的存在无情击碎了所有想象。原来过去一个月里的故事竟然都是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她搬回矢田夫妇曾经居住的院子,剪掉长发,结束婚姻。
——关于吹雪姐离婚这件事,只当做梦时还以为是人类卑劣心作祟下的臆想,谁能想到会是真事?
少年时期憧憬过的大姐姐出现在梦境中,藏在心里只有自己知道的时候还能美滋滋的回味一下。一旦发现竟然不是个睡糊涂了的胡梦而是现实……就、就无法直视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