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40)

阿那瑰赧然道:“记得……”挑了一枚紫莹莹的葡萄递给皇帝,皇帝还没接,被刘昭容一纨扇拍掉了。

“薛纨来了。”刘昭容往外努了努嘴,透过琉璃墙,正见薛纨自天渊池畔走了过来。

阿那瑰才得了皇帝一个正眼,就听皇帝道:“你下去吧。”她媚眼抛了个空,顿时又恨上了薛纨,退出殿后,俏脸寒霜地走了过去。

薛纨正在等内侍通禀,视线往阿那瑰身上一落,便定住了。

阿那瑰才平复下去的脸猛然又是一热,忙把头巾胡乱一包,狠狠瞪他一眼——料想着薛纨要趁机对自己冷嘲热讽,她先发制人,色厉内荏地呵斥一声,“看什么?再看挖了你的狗眼!”

出乎意料的,薛纨竟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到她的头发——连被骂做狗都没怎么在意。目光在她脸上一掠,他神色自若地笑了笑,便跟随内侍往殿上去了。

阿那瑰愣了个神,却也不禁松口气,回到皇后宫里。

得知皇帝不肯来,皇后又暗暗咬碎了银牙,她问阿那瑰:“听说薛纨进宫了,你瞧见他了?”

阿那瑰一听到薛纨的名字,原本是厌恶,现在还要加一层心惊胆战。她矢口否认:“没见到。”

“去宫门口守着,”皇后不甘心,“他若是进宫了,让他来见我。”

阿那瑰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回到华林蒲,借浓密的柳枝掩藏了身形,须臾,见薛纨的身影到了近前,她把折下来的柳枝往他身上一丢,没好气道:“皇后叫你去。”吝于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谁知那柳枝随风拂动,把发巾勾住,险些扯落下来,阿那瑰一个激灵,慌忙按住发巾。

薛纨微微一笑,“别遮了,我早看见了。”

阿那瑰滴流转乱的眼睛一凝,又要啐他狗眼好不安分。

换做平日,阿那瑰骂他是狗,薛纨一定要给她个耳光,今天却仿佛聋了般,没有理会阿那瑰的口不择言,他平静地说,“不热吗?摘了吧。”

他能有好心?阿那瑰把头巾按得更紧了,“我不。”她蛮横地说:“你不许看我。”

薛纨不以为意,“你有什么好看的?世间风尚本来就不同。洛阳的贵妇人们最时兴梳这样的头,有的还要剃成秃子,绘上各种图案花样……标致极了。也就你这样的柔然人,没见过世面,自以为是天下独一份了?”

阿那瑰不大信,却忍不住目光往他身上飘,“洛阳的贵妇人什么样,你又见过了?”她实在热得厉害,见宫道上人少,将发巾扯了下来扇着风。

薛纨目不斜视,“我听别人说的。”

见识过了建康,阿那瑰对北朝的京城洛阳也神往了,“不知洛阳是什么景象。”

薛纨笑道:“比建康要好上十倍百倍。”

阿那瑰嘻一声笑了,“胡说八道。”

“你亲眼见了,自然就知道了。”薛纨没有和阿那瑰争辩,到了皇后宫门外,他说声再会,却折身要往宫外去了。阿那瑰讶然,赶紧追上去,“皇后说要见你。”

在栖云寺被禁卫围捕,还受了伤,薛纨当然不肯再冒险去见皇后了,他正色道:“皇后的宫里,我一个外臣怎么好走来走去?”任阿那瑰搬出皇后来软硬兼施,他都是不肯。

阿那瑰正要处心积虑地讨好皇后,她眉宇结了轻愁,眼里又含泪了,“走到这里,里面的人恐怕都看见了,你不进去,殿下要怪罪我了,我无依无靠的,要是殿下不要我……”还可怜巴巴地扯住了薛纨的袖子。

薛纨眸光在袖子上一扫,“无依无靠?”他笑得有些玩味,“檀道一不管你了?”

他随口一句话,好像刺扎在阿那瑰心上,她假惺惺的眼泪没有了,撒手丢开薛纨的袖子,阿那瑰高傲地扬起头,“我不用别人管。我自己什么都可以做。”被汗濡湿的乌发覆在额头上,更显得一双眼气势凛凛。只有脸蛋被夕阳照得微微发红,带点天真气。

薛纨心里微微一动,虽然知道这会去皇后那里,无异于龙潭虎穴,也不由地改变主意,往皇后宫里来了。

皇后端坐在灿如锦绣的屏风前,见着薛纨,眼睛一亮,却没有像在栖云寺那样粘腻,只对他颔首微笑,说声请坐,又屏退了殿上众人,“你们都退下。”

阿那瑰也跟着宫婢们离开了,眼睛还好奇地在薛纨和皇后身上打了个转。

金辉照着瑞兽,空落落的殿里,两个人都正襟安坐。皇后斟酌着言辞,开门见山道:“你常在陛下身边,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提起过立太子的事呢?”

“这个,臣没有听说过。”

皇后手肘扶着案几,冲他斜了斜身子,是个倚重和信任的姿态,“我想请陛下早点立嫡长子为太子,有什么法子吗?”

薛纨道:“陛下年富力强,殿下这时候催陛下立太子,恐怕适得其反,要被陛下怀疑了。”

薛纨也这样说,皇后黯然地叹口气:“我不想显得太急,可昭容现在得陛下盛宠,我怕陛下被她蛊惑……”

薛纨垂眸撇着茶瓯里的浮沫,不肯搭腔。

忽觉手臂上有了点重量,他放下茶瓯,扭过脸来,见皇后轻敛裙摆,坐在了他的身侧。皇后是着意修饰过了,眉毛绞得细长,嘴唇红得艳丽,木樨香珠在皓白的手腕上滑动,在薛纨手背上亲热地拍了拍,她说:“人要是突然有个病啊灾的,就会心急了……嫡长子才十岁,等他做了太子,皇帝,以后还不都是你和我说了算?二十多岁的宰臣,难道不值得你搏一把?”

薛纨似有点动心,琢磨片刻,还是谨慎地摇了摇头,把皇后的手拿开,肃容道:“凭我自己,还没那个本事。”

皇后急忙道:“还有大将军和我兄弟,一个掌外,一个掌内,还不是易如反掌?”

豫州大军压境,皇后却在一心琢磨这个,薛纨有些想笑,他忍住了,仍旧推脱道:“殿下的打算,大小两位王将军知道吗?”

皇后道:“我当然要和他们商议。你是玄鹤的副手,难道到时候不听他号令?”怕还说不动薛纨,皇后淡淡一笑,挺腰坐了起来,望着殿外那抹青衣身影轻盈地走来走去,她冷不丁道:“我听说你刚才在殿外和阿松嘀嘀咕咕的……你看中她了吧?要是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把她送给你,怎么样?”

第32章 、愿同尘与灰(十二)

皇后说完这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薛纨。

薛纨一时拿不定主意她是真心还是有意试探, 不怎么在意地一扬眉, 他笑道:“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我要她干什么?”

皇后琢磨着他的表情,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薛纨是恭谨,却半点口风不露——男人,几个月没沾身, 果然丁点情意也没有了——皇后有些不是滋味, 坐回宝座,凝望着殿外雁翅般的两排庑房,淡淡道:“我今天这话, 你放在心里……要是真能心想事成,我不会亏待你的。”

以皇后这不管不顾的性格, 他和她那点风流韵事倒成了把柄,说不准哪天就会被她抖落出来……薛纨眉头不易察觉地一动, 对皇后状极慎重地点了点头,“臣记在心里了。”

辞别了皇后, 薛纨走在廊芜下,见阿那瑰怀里抱着一只花猫,正在绿槐下瞧着一名宫婢梳头, 余晖照在黑缎似的长发上,仿佛折射进了她的眼里。薛纨忍不住驻足微笑了一下,叫道:“阿松。”

阿松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走到廊芜下。

薛纨故意上下打量着她:“檀道一说过, 要是北伐败了,就把你送给我做洗脚婢,你知道吗?”

阿那瑰一听这话,抱着猫退了两步,浑身要冒刺似的,“你胡说!”

“不骗你,”薛纨还笑,“我可是当真了。”

一个“送”字,让阿那瑰想起了柔然被随意馈赠的奴隶和牛羊,是大大触了她的逆鳞,难得对薛纨生出的一丝亲近瞬间烟消云散,阿那瑰眉毛倏的一拧,冷冷地睨着他,“他答应了,我可没答应。”

“好,”薛纨被当面拒绝,反倒对她赞许地一笑,“下次谁说要把你送人,你也要这么有骨气。”

皇后使出美人计,却招徕薛纨不成,又气馁,又心酸,打起精神走到铜镜前,手指抚过自己尚算光洁的眼尾,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又叫宫婢道:“太暗了,看不清,点起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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