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吵不闹,忽罕邪也没辙了,他转过头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桑歌冷冷哼一声,想要说什么话,却被阿雅一把拉走。
忽罕邪放开我,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等我回来。”
我撇撇嘴:“我一会儿还要去收菜呢,等不等得到另说。”
他素来喜欢我的小任性小跋扈,我也能拿捏的恰当好处。忽罕邪捏着我的鼻子,轻轻晃了晃:“还跟我置气?”
我“哼”了一声,将他推开:“单于可快些走吧,不然大阏氏等急了,又来找我要人。”
忽罕邪对我的小气性无奈,最后抱了抱我,便出了帐子。
我立在帐外,看着他将桑歌接走,二人驾着马消失在山坡,转头对玉堂说:“去,请曹先生来。”
我和亲那会儿带来了不少宫人,曹芦便是随嫁的司药局宫人之一。虽说是司药,但她本是太医世家,因家中长辈犯了错,被送到宫中充当奴婢,又变成了陪嫁,跟随我到这穷山恶水来。
曹芦走进帐子,我遣了玉堂去天山摘菜,是以这地方,就我们两人。
“坐吧。”我辟出一块地方。
曹芦从善如流:“夫人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沉默半晌,不知当讲不当讲,双手紧紧攥着衣袍,不敢出口。
曹芦见我如此,以为是什么大事,望了望帐外,凑近道:“公主,您别怕,您说,奴婢听着。”
我长叹一口气,附耳轻轻道:“我……我好像有了。”
曹芦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花:“当真?来,奴婢给您把脉。”
我伸过手搭在脉枕上,曹芦三指搭脉,细细探查,又询问了我近几月的月事日期,面上难言喜色:“公主,已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我惊诧,期间我与忽罕邪同房次数频繁,不承想这个孩子竟如此安稳地待在我的肚子里。
“对啊。”曹芦收起药箱,“奴婢这就给您开安胎的方子,您也要告诉单于,这几个月啊先忍忍……”
“别。”我出声,“谁都别告诉,玉堂也不行。”
曹芦一愣:“这是为何公主?单于如此喜欢您,若是您能为他诞下长子,那您以后便不用再受大妃的气了……”
“我说了,谁都不要告诉。”
曹芦噤声,神色有些茫然无措。
我轻叹一口气,劝道:“匈奴公主刚来我便怀了孩子,你觉得大妃真的会放过我?”
曹芦有些犹豫:“那该如何是好?”
“玉堂只在乎我的身体,不在乎其他的,所以她若知道我怀了孩子,必定告诉忽罕邪——你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明白吗?等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同忽罕邪说明。”
曹芦顺从地点点头。
“下去吧,若忽罕邪问起来我如何,你就说只是疲乏操劳,其他无碍。”
-
玉堂傍晚时分收了菜回来,说是等到今年夏天,天山下的蔬菜定能比去年更好。我有些恹恹,不知为何,在不知道自己怀孕前并无不适,反倒是现在恶心难抑。
玉堂看我神色不对,凑近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我敷衍:“有些闷,我们去外头烧菜吧。”
玉堂笑了笑,将炊具搬到帐外生火。我坐在石凳上,望着东方遥远的山脉出神。
忽罕邪和桑歌在太阳落山前回来,他在山坡上看见了我,却被桑哥一把拉走。大妃走上前去迎接他们,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引着他们走进了桑歌的帐子。她好似知道我在瞧着他们,朝我这儿望了一眼,转身也进了帐子。
我分明得看清楚她脸上的讥讽。
我叹了口气,顺了顺胃,接过玉堂递给我的碗吃了起来。
今天这顿晚饭,我吃了将近三碗。玉堂看我盛第二碗时就已经不动筷子,尽数将食物留给我了。
她有些瞠目结舌:“公主,您这是……”
我喝下最后一碗汤,朝她笑笑:“今天的蔬菜新鲜就多吃了些。”又怕她查出什么端倪,“等会儿陪我走走吧。”
我听说有些妇人怀胎时,走不能走,站不能站,就怕一个不留神孩子没了。可我这肚子里的孩子却是乖巧,也不闹我,就是好吃。我下意识地护着肚子走路,玉堂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公主,您肚子不舒服吗?”
我连忙放开手:“没,就是吃多了些。”
月氏几近入夏,夜风倒是凉爽。我和玉堂吹着风就这样慢悠悠地走着,我忽然道:“玉堂,像不像我们在上林苑的时候?”
玉堂望着我,轻轻问道:“嗯。还记得那会儿公主特别调皮,非得拖着奴婢大晚上的去上林苑玩,差点被大虫吃了。多亏有大殿下……不对,如今应当叫皇上了——还是皇上将我们救出来的呢。”
我听着她诉说往事,心中难得的平静。
“欸,你知道吗?单于昨日大婚夜里,是宿在姜夫人帐子里的。”
“谁不知道?大妃今日都没给过单于正脸看。”
两个月氏的奴婢窸窸窣窣地交谈,我来此地三年有余,浅显简单的月氏话还是能听懂一些,又听她们道,“我听说我们大阏氏原先在匈奴极受宠,说是因为之前在两国骑射比试上见过我们单于一面,一见倾心。这回大妃向匈奴讨要公主,我们大阏氏说什么都不让别人嫁,只能自己嫁过来。”
“你不知道,今早上大阏氏醒来发现单于不在,气得要往姜夫人的帐子抢人呢,还是被她身边的阿雅姐姐拉住了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们渐行渐远,我和玉堂隐在帐子后半分没有挪步。直等到她们的声音在也听不见了,才抬脚往自己的帐子走去。
玉堂有些开心:“公主,看来这个匈奴五公主也不是很难对付啊。”
我苦笑一下:“可她喜欢忽罕邪。”
“可是小单于又不喜欢她,小单于喜欢的是您嘛……”
玉堂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话。
我沉默着叹气。
这世上最难对付,最难猜测的,恰是真心啊。
☆、06
忽罕邪被大妃和大阏氏绊住脚后,有近半月没来看我。我倒是乐见其成,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我还没想好如何打算,我需要时间。
但玉堂就不这样想了,忽罕邪没来一日她的焦躁就多一分。最后实在忍受不了,直接跑到我跟前问:“公主,单于他……变心了?”
我正在喝水差点被呛死,听见这句话伏在榻上笑得岔气:“哎哟,我的肚子——玉堂,他是单于,别说他了,就算是个寻常男子,三妻四妾都是正常的,何况他呢?”
玉堂怔愣点头,叹了口气:“唉,都是因为平常小单于待您太好了,我才如此的……”
我摸了摸她的脸颊,劝道:“他如今还年轻,往后的姬妾越来越多,难不成来一个我难受一回,图什么呢?”
玉堂望着我,抿了抿唇,不说话。
我见她如此,笑了笑,追问:“怎么了?”
玉堂叹气:“公主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掩下眸子,苦笑:“以前我是爹爹最喜爱的长女,有父亲皇后娘娘母妃,还有哥哥,我什么都有,可现在……我还有什么呢?没了依仗,人总要活得拘束点的,没事,日子过着过着就习惯了。”
玉堂没再说话,替我梳洗完,吹灭灯烛便出了帐子。
我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心底一片冰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争不抢也不闹,看似大度,实则是心如死灰。
实在是睡不着,我起身点灯,从箱子里翻出诗词来读,恰好翻到一本,里面夹着什么东西,我好奇地拿出来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姜念念,姜春生。
熟悉的字迹,看得我心头一颤。
夹纸的那页上写着卢纶的《长安春望》:
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闲。
家在梦中何日到,春生江上几人还。
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
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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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姜春生,是在五岁那年认识的。
他其实不叫/春生,叫褚易,姜褚易。
春生,是我给他起的名字。
我说:“我叫念念,我之前读了首诗,我母妃说诗人渴盼春天的到来。那你以后就叫春生好不好?我就叫你春生哥哥好不好?”
别看姜褚易后来答应我了,他其实是一个很难搞的小屁孩。因为经过层层筛选被选出来作为皇储,不仅是他,我爹我娘,我大伯都对他寄予了厚望。他不允许自己胡闹,不允许贪玩,一日三餐,上课习作都会严格按照皇后娘娘的安排进行。在我心里,他就是个无趣又刻板的人,要不是母妃让我亲近他,我才不愿意同他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