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祁玉本以为在自己二十加冠成人的这一年,能够娶到自己喜爱的姑娘,能够自己开府出宫,带着她天大地大地去逍遥。
可是一切都成了泡影,是黄粱一梦。
几个月后娅弥成婚,而她给留给姜祁玉最后的东西也送到了齐国宫中。
彼时的姜祁玉尚在勤政殿帮父亲和弟弟看奏折,一听见月氏来信撂下奏折就往外跑,跑到一半又回来给姜褚易行了个礼。
姜褚易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下去。
娅弥送来的,是他那三年一点一滴为她搜集来的齐国小玩物。她都有好好保存,姜祁玉本来以为这些会是他们成婚后一起拿出来回味的记忆,可如今,却变成了他一人独自黯然伤神的物件。
姜祁玉看着这些东西在殿里坐了一宿,清晨叫来了人要把这些东西烧掉。
侍女宦官们看得害怕,小声问道:“大殿下,真的,真的都烧掉吗?”
姜祁玉摆摆手:“烧掉!”
宦官们上前将东西用布裹起来扛到外头,正走到半路,被姜祁玉一拉:“放、放到我仓库最底下去,永远别让我瞧见!”
侍从们无敢不从,将那些东西全部都搬到了姜祁玉仓库最隐蔽的地方,许久都没人去碰它们。
之后姜祁玉娶亲,出宫开府,有没有将那些东西再搬走,却也是不得而知了。
在那些难熬的岁月里,姜褚易这个父亲其实懂得姜祁玉的心境,可他却也没有去劝他。姜祁玉二十岁以前的生活过得太过顺畅,少年郎要成长,有些坎坷是必要的。
就比如他自己。
曾经的他无能为力的事情,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几十载,终究是能实现了。
姜褚易其实一早打算好了要攻打匈奴,所以他回去西域。他也一早就想好了怎么对付月氏,所以他会去见念念。
可他发现,他心中的那个念念,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要糖吃的小姑娘了。
她还是很美丽,在他的眼里岁月不曾蹉跎她半分。
她还是像玉兰一样恬静温和,浅浅笑着时,像雪入镜湖,乍起涟漪颤人心弦,却已不是曾经的念念了。
姜褚易要她跟他回去,她却拒绝了:“哥哥,我若回去了,月氏那边如何交代?”
“我如今不需要和他们交代了。”姜褚易说得生冷,可这也是事实。二十五年他殚精竭虑,为的不就是不再受人桎梏,不再被人掣肘吗?如今的他要带回一个人,那还需要看别人的眼色?
可眼前的这个人,却摇头了:“我不走了,我回与不回都已经不重要了。哥哥,我们当初的诺言和期许都已经实现了。你是个好皇帝。”
姜褚易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结局,二十五载,她姜瑉君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只是那个叫忽罕邪,真的对她好吗?
他拉过她的手,细细地摩挲着。从前的念念锦衣玉食,一双手只识得读书写字作画,肤如凝脂,若是这双手生了茧子,不管她愿不愿意,他都是要带她走的。
可是,他没有摸到一处粗粝。除了年岁带给她的皱纹,没有别的。
姜褚易心中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他松开她的手,放下窗帘:“你走吧。”
他知道了姜瑉君留在月氏的决心,却也不会改变他对战匈奴的决意。他要为齐国的百姓开辟出太平安逸的盛世,这是必须做的。只是他在等,他把通关文牒给了姜瑉君,他在等她来找他。
回家,总比留在月氏担惊受怕好吧?
念念那么聪明,肯定是知道的。
他等啊等,等来了匈奴求和,却没等来他的念念回家。
月氏传来消息——左夫人姜瑉君薨逝。
年逾四十的帝王,就这样笔直地站立着,眼中空无一物,良久才问道:“那她还回来吗?”
报信者一愣,又说了一遍:“皇上,公主她……已经殁了。”
姜褚易又是沉默,半晌复又点头:“哦,哦,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他还是派人去了月氏,说想把公主的遗体用棺椁接回齐国,与父母一同葬在陵寝。
使者去了半个月,灰头土脸地回来:“忽罕邪单于说公主嫁与他二十二载为左夫人,生养两子一女,必定是要和他合葬的。自古也没有出嫁的女儿死后葬回娘家的道理,是以,回……回绝了。”
这其实不是忽罕邪的原话,确切来说忽罕邪一句话都没同他讲,直接叫人把他打了出去,只让侍卫们留下一句话:我的人谁都别想动。
“但……但是,”那使者怕姜褚易怪罪自己,从袖中抽出一个物件,“这个吊坠,是公主身边的曹姑姑给小人的,说公主去不了,这个吊坠回去了,也是一样的。”
曹芦是在保他的命,可诚然,姜褚易一见到这个吊坠,面上本能掉出冰渣子的神情,一下子化了开来。他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吊坠,摒退了众人。
叱咤风云威严森然的帝王啊,竟然哭得像个孩子。
-
齐国与匈奴的战事打了好几年,终于平定。匈奴唱起了“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歌谣。姜褚易功成身退,将国事一点点交与姜祁箴,让姜祁玉好好辅佐弟弟。
他本以为姜祁玉会就此安安心心地待在长安好好做他的逍遥王爷,可这孩子却披上了战甲提起了□□,自请前去军营磨练,也不容姜褚易规劝,丢下长安的王妃和小世子,直接去了大西北。
姜褚易也是年纪大了,孩子们的事渐渐地管不过来,他也嘱咐皇后不必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祁箴不歪,其他的孩子不出格也就随便他们去了。
祁箴长大,政事也愈发上手,姜褚易有时能躲个懒,闲下来便总喜欢去御花园逛,有时还能走到一些冷冷清清的宫殿,多年无人居住,草木茂盛,亭台幽寂,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一日他走进一处宫殿,看见几个小宫女正扎堆踢毽子,玩得正高兴连皇上来了都不曾察觉。姜褚易身边的宦官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小宫女们回头看见皇帝大驾光临,吓得立马跑到跟前“噗通”跪下谢罪。
姜褚易本就是随便走走,不承想扰了这些孩子们的兴致也不愿重罚,就直接让她们起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啊?”他问道,“朕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
他身边的宦官连忙上前,笑着回答道:“回陛下,这儿是宜兰殿。”
“什么地方?”
“宜兰殿。曾是永安大长公主的住处,公主和亲月氏后就再无人居住了。您瞧那儿的玉兰,小的听师父说这还是当年公主亲手种下的呢。”
姜褚易看着那些热烈生长的玉兰,全身震颤。是啊,这是念念住过的地方啊,他怎么忘了呢?那些玉兰还是他们俩亲手种下的呢,他怎么能忘了呢?
姜褚易抬眼瞧了瞧立在一旁的小宫女们,问道:“你们知道永安大长公主是谁吗?”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不知……”
姜褚易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反问道:“你们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们怎么能不知道呢?”
小宫女们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又跪了下去。
可姜褚易还是在喃喃自语:“你们……怎么能不知道她呢?你们怎么能,怎么能忘了她呢?”
他的念念,叫姜瑉君,庆元十三年生人,齐文帝长女,号永安。十五岁为了齐国百姓自请和亲嫁去山高水远的月氏,一去就是一辈子,到死都没能回来。她曾经答应过会陪着他看齐国的盛世繁华,可齐国的盛世来了,她却不见了。
姜褚易挥挥手,招呼那个宦官道:“去,去把太史令叫来。快去!”
宦官也不懂皇上为何突然喜怒无常,吓得只能小跑着去找人。
史书没能将她写尽的生平,就让他来替她书写吧。
他要后人,世世代代记住她姜瑉君的功勋。
姜褚易走到那玉兰树前,伸手触摸,仿佛又回到十六岁那年——念念还未出嫁,他问她喜不喜欢花,南边有一批新进贡的玉兰,他想送给她。
当初栽下时,这玉兰也就他们这般高,如今却也是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顶了。
又是一年春季,玉兰芳香四溢。
可到底,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了。
☆、番外4:蒲苇纫如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