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江晓寒适时开口道:“可是有什么打算?”
宁衍咽下口中的茶,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宁怀瑾的虎口——他平日里思考时惯会做这个动作,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宁怀瑾的手。
“不必从元江调兵。”宁衍笃定地重复了一句,说:“宁缺毋滥,直接从边城驻地调五十万谢家军回来。”
“陛下。”谢珏有些为难:“调兵这倒是没什么,只是眼瞅着就是秋天了,深秋和冬季本就都是外族侵扰边城的时候,若这个时候边城守将不在,恐怕——”
“朕知道。”宁衍说:“调边城守军回来后,朕会命西北联防府重整防线,将他们防境一带的防线打散拉长,让西北联防府暂时与谢家军共守边境。”
谢珏微微一愣。
这法子他刚才便想过,只是思来想去,没好说出来。这么多年来,谢家军独守边城,手握百万雄兵,本就势大。何况西北联防府的统帅原来又是谢家的旧识,若是放开口子同守边境,合作间难免会有往来,一来二去,必定会有交集。
西北联防府防的是京城的背后,其地位何等重要,谢珏当年眼见着谢家吃了君王多疑的亏,实在记着打,不敢自己伸手去摸这种逆鳞。
但谢珏没想到,宁衍居然会将这话说出来——而且瞧他的模样,似乎还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想好的。
“怎么,不行?”宁衍见谢珏不答,微微拧了拧眉,迟疑地回忆了一会,似乎是在脑子里确定了什么,才接着说道:“朕记得,西北联防府的统帅当年跟谢老将军之间还有过几分交情,想必不会难为你们。你不在边城的时候,便叫关重先暂管军务……他跟了你十年,想必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宁衍说了这一长串,有些累了,停下来喘息了两声。宁怀瑾见状,又见缝插针地给他喂了口水。
那茶是用花茶捻的,加了些花蜜,甜而不腻,润嗓子正好。宁衍又喝了半盏,才摇了摇头,示意不要了。
“何况,总是自家人带起来才顺手。”宁衍笑了笑,说道:“若换了旁的歪瓜裂枣,恐怕昭明还看不上。”
谢珏听出了宁衍的言外之意,这就是让他亲自带兵的意思了。这样一来,这五十万人怎么带来的,等打完了仗还能怎么带回去,在谢珏手里左手倒右手,还是他自己家的人。
不管宁衍是不是在安他的心,谢珏都得承认,他确实有一瞬间的动容。
毕竟宁衍原本大可以不这么干,封王造反,从各地调兵是理所应当的事,宁衍大可以换个心腹来接手这部分调出来的谢家军。等到这仗打个一年两年,里头的人升升降降地换上半茬,那谢家手里的兵权,便会被名正言顺地打散分到各州府中,或干脆归拢到宁衍自己手里。
但宁衍没这么干,他好好地将谢珏留在京城,准备“委以重任”的同时,竟然还不准备给他上嚼头。
谢珏短暂地沉默了一瞬,站起身来。他身上穿着轻甲,行不了大礼,便有些艰难地单膝跪在了榻边。
宁衍自己也愣了愣,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出,连忙从榻上探过身去扶他。
“昭明这是干什么。”宁衍说:“快起来。”
“……谨遵陛下吩咐。”谢珏说:“请陛下下旨。”
江晓寒坐在一旁,欣慰地看了谢珏一眼。
宁怀瑾听宁衍的意思,就知道他这是背地里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八成早看好了要让谢珏领兵。
可谁知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宁衍居然摇了摇头。
“暂且先不能动兵。”宁衍认真地说:“昭明只需要秘密传信回去,叫边城做好准备便是——至于下旨用兵,现在还不到时候。”
“陛下。”谢珏说:“边城路远,急行军从凉州接道过来也需要二十天,若是等到宁铮举兵造反再调兵,恐怕来不及。”
宁怀瑾也想再劝,可宁衍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宁怀瑾,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句旁的。
“皇叔。”宁衍说:“朕方才做了个梦……在梦里想起了一件事情。”
第86章 宁宗源
宁怀瑾疑惑地转回头,看向宁衍。
江晓寒心念略动,心里猜测着宁衍或许是有话想单独跟宁怀瑾说。他不着痕迹地从后面扯了扯谢珏的胳膊,拉着他暂且告退了。
宁衍的目光落在被面上,瞧着混混沌沌的,没什么焦距的模样。宁怀瑾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刚想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就听见宁衍又开了口。
“皇叔。”宁衍突然说:“玲珑回来了吗。”
——玲珑?
宁怀瑾听他这两句前言不搭后语,心说莫不是宁衍这一觉睡糊涂了,还没醒过神来。
“臣不太清楚。”宁怀瑾耐心地道:“何文庭就在外头,叫他进来问问吧。”
宁衍刚从梦中醒来,浑身乏力,宁怀瑾自觉替他担了这个劳累,扬声唤了一句何文庭。
何文庭在外头守了大半晚的夜,正打着瞌睡,被宁怀瑾骤然叫醒,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奴才在。”他将身上沾着的拂尘丝捻下去,连忙推门进来,说道:“王爷可有什么吩咐。”
“玲珑回来了吗。”宁怀瑾问。
“还没呢。”何文庭说:“奴才一直守着门口,没见玲珑姑娘回来。”
何文庭说着看了看宁怀瑾的脸色,试探道:“是王爷着急了?那奴才找人去寻她?”
宁怀瑾这才想起来,他先前还吩咐过这些内侍,若是玲珑回来,则唤她来回话。今晚上事情太过杂乱,他又半颗心系在宁衍身上,这种小事居然转头就忘了。
宁怀瑾似乎是发觉到了自己心急则乱,暗自懊恼了一瞬。
“不用去找了。”宁衍转头看向窗外,低声说:“你先下去吧。”
何文庭一头雾水地瞧了这俩人两眼,依言退了出去。
外头的夜色还是黑沉沉的,宁衍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外头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些。
雨点打在窗棱上,发出近似沉重的撞击声,绵绵不绝。
一只羽翼漆黑的白头鸢借着雨夜的遮掩悄无声息从仁寿宫东角飞去,在瓢泼大雨中振翅掠过低矮的屋檐,很快没入了夜色之中。
雨声成了它最好的遮掩,阮茵站在宫墙内,眯着眼睛在夜色中艰难地辨认着它的身影,直到确认它安然远去,确实没有被外头的禁军发现时,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站在阮茵身后几步外的玲珑从她背后收回目光,下意识想低头看看自己脏污的绣鞋。她的目光从仁寿宫休整整齐的草地上一掠而过,却不小心跟廊下的十里撞了个正着。
他俩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瞬,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一声惊雷划破天幕,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宫道下的排水渠积出了一道雨溪,眼见着是这雨又下得更大了些。
“我方才梦见父皇了。”这屋里一没了外人,他的自称便又变了回去:“梦见了当初他还在的时候。”
宁衍说着垂下头,看了看自己与宁怀瑾交握的手,珍视地用拇指摸索了一下他的手背。
宁怀瑾本已经做好了拒绝他“得寸进尺”的准备,却不想宁衍看了一会儿,居然颇为不舍地自己松开了手。
宁怀瑾:“……”
宁衍正在发热,手心也烫得厉害,这样忽然松手,宁怀瑾只觉得似乎一缕凉风拂过手背,又凉又痒,还有些微妙的失落感。
他不自在地收回手,欲盖弥彰地用那只手拍了拍衣摆,才问道:“是梦到什么了?”
宁衍向后挪了挪,靠在软枕上,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皇叔还记不记得,当年父皇给我办生辰宴之前,曾出过一件事。”宁衍说:“当时有个膳房的内侍在我饭菜中下毒,被拎出来杖毙了。”
“臣记得。”宁怀瑾说:“当时那人被杖毙后死无对证,后来废了好大功夫才查明是温贵妃的人下的手,只是当时贵妃已逝,温家也倒了,便不了了之了。”
“怎么?”宁怀瑾担心他是心有余悸才想起这桩往事,于是放软了声音,说道:“是今天的事儿让陛下不安了?”
“不是。”宁衍摇了摇头,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当初父皇叫我过去问案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
从久远的时间中寻找这样一点鸡毛蒜皮的记忆不是容易的事情,梦中的情景掺杂了太多“宁衍”自己的想法,有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都作不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