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宁怀瑾却好像准备为了宁衍迈这一步出去了。
这是好事坏事尚且不知,但显而易见,起码这对现在的宁衍来说,一定是能让他高兴的事。
在权柄之下,人心极易滋生贪婪,欲望和责难,有了这些,若再没个桎梏,就容易妄为……有的人一步踩落便步步后退,以至于底线一落再落,最后形同虚设。
宁怀瑾的“底线”就是宁宗源给他的这个封号——宁宗源当年为了宁衍为他封王,唤做“恭”,是叫他恭敬,恭顺,谦恭。
宁宗源替他画出的这个“底线”与他这一脉的立身之本并不冲突,所以这么多年来,宁怀瑾一直做得很好。
但宁衍不这么想,这些年来,他一直有意识无意识地区别宁怀瑾与其他人,明显是想要将他扯出这个桎梏来,是要从“恭亲王”这层皮下完完整整地剥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和风细雨吹了十年,直到今天……灵山上最高的那块顽石在数年的风雨浸润中终于被翘出了一条裂缝,在山巅处几不可见地晃动了一瞬。
真是奇了,江晓寒想。
宁衍明明生在这世上最孤高的所在,却偏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样爱一个人。
第83章 凉薄
在这样的雨夜里,灯笼是压根提不出门的。
仁寿宫内早早熄了灯,除了正殿里还留着几盏烛火之外,其他大半个宫殿都静悄悄的,活似一处死寂之处。
这满宫里上下伺候阮茵的人虽有五十来个,但亲近的心腹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宁衍上午从仁寿宫愤而离去的内情未必人人都知道,但他走后,宫门外多出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却是长眼睛的都看得见。
舒秋雨下午时分来过一趟,却并未进门,而是在宫道口略站了站,便一言不发地回了内司。
仁寿宫内人心惶惶,短短大半天的光景,这宫内就肉眼可见地萧索了下来。
围着仁寿宫的禁军在傍晚时分换了一茬,换成了宁衍亲近的神卫神剑两营,连带着仁寿宫前后几个侧门全都上了锁,只留下正门,以供膳房的内侍前来送膳。
雨水将禁军的轻甲冲刷得光滑锃亮,顺着尖锐的甲片边缘滴落在青石地面上,顺着砖缝蜿蜒向前,汇到了一块碎砖旁的小坑中,成了一小片水洼。
一只绣鞋踏在上头,飞溅出的雨水沾湿了来人的浅粉色的裙摆,在上头留下一点微末的褐色污渍。
“陛下有令,暂封仁寿宫。”守门的禁卫伸长了胳膊,挡住来人,冷冰冰地说道:“任何人不得进出。”
来人的脚步停在门口,她沉默了一会儿,将宽大的油纸伞往上抬了抬,露出下面精致白皙的脸。
“奉陛下之命,来问太后娘娘几句话。”玲珑从袖中掏出腰牌,递到对方面前,说:“有陛下信物在此,开门吧。”
宁衍御前行走的贴身侍女大概没什么人不认识,所以饶是指挥使千叮万嘱不能放人进去,那禁卫还是犹豫了片刻,伸手拿过了玲珑手里的东西。
那信物其实是一块龙佩,宁衍日常戴在身上的,甚少离手,确实有时会被他拿来做应急的信物。禁卫辨认了片刻,确定那是宁衍的随身之物无误,便将东西还给了玲珑,侧身替她打开了宫门。
玲珑道了一声谢,执伞走了进去。
这宫城历经几朝几代,外表看着光鲜亮丽,锦绣玲珑,内里修得再仔细,也总有犄角旮旯有所疏漏。
仁寿宫的宫门门槛底下有一小块凹陷下去的坑,里头长满了青苔嫩草,窄窄的一条,很不起眼。
玲珑进门时并未注意,一脚踩进这水洼中,半只绣鞋都染湿了。她低下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跺了跺脚,留下了两滩泥印。
这宫里的人,人人都是听风吹草动的一把好手,宁衍不过是跟阮茵冷了一次脸,仁寿宫内的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
人气儿不再不说,连廊下守夜的小内侍都变得敷衍起来。
十里围着两层内侍服,靠在殿外的廊下昏昏欲睡。他睡姿歪歪扭扭地,守夜用的薄被胡乱地围在身上,衣服蹭得皱皱巴巴,一条腿从廊下垂下来,半边身子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宫门在玲珑身后合拢时,十里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懒洋洋地睁开眼,正跟玲珑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俩人沉默地对视了几息,还是十里先一步轻飘飘地移开目光,将薄被重新卷成个卷,抱着又睡了过去。
玲珑重新迈开步子,走到廊下收伞时甩了一把伞上的雨水,洒了十里半身水点子。
十里从睡梦中被重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正想张嘴争辩,玲珑已经目不斜视地进了殿,看都没看他一眼。
阮茵殿中终于有这样难得的清净时刻——这倒不是说她的殿内多冷清,而是仁寿宫终年不停的那股浓香终于没了踪影,满屋子清清淡淡的,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水汽。
玲珑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口气,觉得比之前几次过来舒坦多了。
就算宁衍将仁寿宫当成了一座内狱,阮茵脸上看起来也没什么颓丧之色,照例该喝茶喝茶,该吃果子吃果子,手里捧着本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她亲近的内侍跪在榻前给她捶腿,茶几上搁着一小碗鲜嫩多汁的葡萄。
玲珑将油纸伞搁在门边,扫了一眼,发现蒋璇也没走,正枯坐在殿中的角落,一脸疲倦之色。
——大约是心里不安,怕宁衍无声无息地结果了她,所以非要赖在阮茵这,求个保障。
玲珑收回目光,拍了拍身上被雨打湿的地方,走进内殿去给阮茵回话。
“这个关口,你怎么来了。”阮茵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说道:“你竟也进得来。”
“紫宸殿那边乱糟糟的,没人在意奴婢。”玲珑跪在殿中,解释道:“所以奴婢拿了陛下的玉佩便出来了,外头的禁军以为是陛下叫奴婢过来传话,并未阻拦。”
“乱糟糟的?”阮茵咂摸了一下这个词儿,笑道:“怎么个乱法?”
玲珑过来本就是要给她回话的,自然是知无不言:“陛下回去时吐了好几口血,吐完便昏过去了,后来何总管去请了国师前来,但国师似乎也束手无策……权衡间,已经秘密请了颜先生进宫来。”
“那结果如何?”阮茵说。
“不太好。”玲珑摇了摇头,说道:“奴婢出来时,正殿还灯火通明,国师师徒二人进了殿就没出来过,只端了两盆血出来,就着雨顺着夜色泼进了宫道下的排水渠里。”
“是吗?”阮茵端过茶盏,撇了撇上头的浮沫,说道:“但据哀家所知,那毒可没有这么大劲头。”
——这就是摆明了对她的话有疑心。
玲珑也没觉得意外,阮茵一向都是这个性子,向来只相信攥在自己手心里的。她在宁衍身边待了这么久,又能在这样紧要的关口过来传消息,阮茵不信也是正常。
“奴婢也不清楚。”玲珑平静地说:“许是因为陛下年幼,所以反应格外大些。”
阮茵一时没有说话。
她微微眯着眼睛,打量了玲珑一会儿,玲珑的肩膀绷得很紧,伏跪在地上时,肩胛骨从细薄的衣衫下凸起小小的一块,显得她身影异常单薄。
阮茵沉默的时间越久,她浑身就绷得越紧,到最后几乎有些打晃了。
“……说的也是。”阮茵缓缓道:“我找来试药那人是个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人,大约是比陛下耐折腾一些。”
玲珑的肩背一松,骤然吐了口浊气出来,支着地的手微微打着颤。
“无论怎么说,这是好事。”阮茵捻着手中的佛珠:“既然事情已成,那铮儿便不用着急了。”
“怎么不用急。”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蒋璇终于耐不住性子,插言道:“太后娘娘是不是忘了,陛下已经跟娘娘撕破脸了,太后娘娘现在不趁热打铁,是生怕陛下缓不过这口气,倒不出手来收拾我们吗。”
阮茵的脸色难看了一瞬,想发作却又忍住了。
宁铮这么多年来靠着蒋家这条商路往京中倒腾了这么多草药,手里难免不握着什么账本之类的把柄。
兔子急了还咬人,现下正是紧要关头,阮茵不想横生枝节,于是耐着性子多嘴安抚了一句。
“陛下没法发难。”阮茵说:“先不说他想发难就绕不开绝后这件事,单单论下毒,只要陛下没证据,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平白‘冤枉’一位封王和当朝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