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不比那些世家出身的武将,知道战场之上什么是大局,什么是统筹,他们擅长的无非就是杀人放火之类的干脆事,秦六自然也是如此。
粮仓附近的守卫太多,且看守严密,秦六只看了两眼便放弃了对粮仓动手的打算。
——宁怀瑾他们还在城外攻城,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在城内。
何况这几日在桐柏县内,秦六已经将城中的情况摸得很是透彻了。桐柏县内存着的军粮其实并不多,除了当地县衙内的屯粮之外,只能靠信阳每十日送一次,烧了也无伤大雅。
秦六掩在暗处看了一会儿,便干脆地掉头回去,将方才拿到的腰牌拴在腰间,转身往军营的方向去了。
东城外,这场攻城已经持续了快九个时辰,别说是前线拼杀的将士,就连宁怀瑾也开始渐渐吃不住了。
他箭篓里的羽箭空了两茬,又从副将那补了一篓,现在也几近见底。
天一黑,攻城时的可见度便大大下降,敌军只要熄灭火把,躲在垛墙后头放冷箭,就能轻而易举地造成伤亡。
半炷香前,连宁怀瑾也不小心被流矢擦伤了左臂,温热的血顺着他的甲片缝隙淅淅沥沥地落在马鞍上,跟战场上火油和冷铁的味道混在一起。
再坚持半个时辰,宁怀瑾咬着牙在心里想,若半个时辰之后,城中还没有消息,便暂时撤军。
他宁可绕过桐柏去追回谢珏,也不能往这无底洞里填更多性命进去了。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真的听见了他的心声,就在宁怀瑾射出最后一支箭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副将喊了他一声。
“王爷!”
那声音又惊又喜,跟方才忧虑焦急的音调大相径庭,宁怀瑾心念一动,下意识朝他那边看去,只见他的副将遥遥冲着城中一指,激动道:“您看!”
就在副将手指的方向,桐柏县的东城莫名地燃起了熊熊大火,不消片刻便绵延一片。
那火光冲得厉害,看起来并不像寻常失火,只几息之间便燃起了腾空一样的巨浪,将半个天色都染得通红一片。
“西城!”宁怀瑾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阵营收缩!集中从西城进城!”
后背起火,城墙上的守军也都慌了神,左右摇摆间被宁怀瑾抓到了些机会,重新架上了云梯。
原本胶着的战况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开始渐渐显出了好势头,外头战火纷飞,宁怀瑾没法跟秦六搭上消息,但他看得出来,这必定是影卫的手笔。
要么不做,若真叫他抓到了机会,便是斩草除根。
——只是东城到底还有些百姓,宁怀瑾想,也不知这样大的火,会不会波及到他们。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想这些显然很是多余,宁怀瑾死死地咬紧了牙,甩了甩已经发麻酸软的手臂,将空箭筒往后一踢,从马背上抽出一把锃亮的佩刀。
他的手臂已经酸胀得厉害,几乎感觉不到伤口在疼,他将那把佩刀反手握在手中,扬声道。
“撞门!”
二百余里外的宁衍似有所觉,执笔的手一顿,一粒饱满的墨汁从笔尖上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滴落到雪白的宣纸上。
宁衍:“……”
他手下是一幅画了一小半的工笔,刚刚起草不久,线条还有些零散。
宁衍沉默地放下笔,盯着那粒墨点看了一会儿,才渐渐缓过了心底那一闪而过的不安。
“陛下怎么了?”玲珑停下磨墨的手,将茶盏递到宁衍手边。
宁衍接过茶盏,小口小口地抿了两口,摇了摇头,说:“没事。”
说话这会儿功夫,他心中方才一闪而过的那种心慌已经消退了大半,宁衍放下茶盏,从桌案上拿过一块巴掌大小的布巾,将纸上的那粒墨点小心地吸去大半。
只是浓墨到底在纸上染上了些难以祛除的痕迹,宁衍盯着那块墨迹想了想,又重新提起笔来,将那块污渍描成了一块长满青苔的顽石。
“前头有消息了吗?”宁衍问。
“郑小将军经验不足,应战得有些吃力——这件事下午军报传回时已经报过了。”玲珑重新拾起墨块,一边磨墨一边说道:“除了这个,暂时还未有新的军报传回来。”
宁衍嗯了一声。
宁衍也不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慌来的突兀又莫名,却又不怎么严重,喝两口茶的功夫便好了。
他又回味了一下方才那个感觉,发现已经感受不到那种心慌了,或多或少安下了些心。
——宁怀瑾身边有他留下的影卫,是决计出不了事的。
他正想着宁怀瑾,十里忽然从门檐处荡了下来,三步两步地进了门,将一封信筒放在宁衍手边。
“回陛下,是国师的回信。”十里说。
宁衍这才想起来,之前宁铮搞出那个“祥瑞之兆”时,他还给景湛去了一封信,心中谦虚而好学地询问了一下,“挑着时机硬生出来的孩子到底命格准不准”。
宁衍本以为这好歹是跟天命沾边的事儿,多问一句总是没错。然而等他展开纸条,才发现景湛这个堂堂“国师”,居然比他更没忌讳。
那两指宽的信上统共只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字。
“听他放屁。”
第119章 桐柏
宁衍:“……”
他神情自若地将这张纸条折好收进怀里,好歹在两个下人面前给“国师大人”留了点面子。
“好了。”宁衍挥了挥手,说道:“下去吧。”
“陛下。”十里又说:“前线军报,郑将军不敌信阳守军,已经暂时撤回了正阳县。”
“嗯。”宁衍看起来并不意外,问道:“还有呢?”
“还有王爷那边,早些时候也已经动身去往桐柏县了。”十里说:“之后就再未有消息传回来。”
宁衍皱了皱眉,他猜到了宁怀瑾不会坐以待毙,总会在另一头替郑绍辉找找场子,但当真听见对方跑到了战场上,心里难免还是担心。
但桐柏县地方不大,就算是硬攻,一天一夜的时间也足以拿下来了。这样的小县城给宁怀瑾练手刚好,宁衍先前早已盘算过这些事,所以现在并不怎么心慌。
郑绍辉是新将,宁怀瑾也没比他强哪去,虽然恭亲王年轻时候曾在谢家军中历练过两年,但那到底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若论起经验来,把他们几个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谢珏。
许久之前宁衍就已经发现了,这几代江山安稳,对外也没什么太大战事,朝中重文轻武,能拿得出手的武将已经不多了。
除了西北联防府和谢家军之外,满朝里竟然挑不出一个有名有号的将领。
若说是要守天下,这些倒也够了,但宁衍却远远不满足,他年轻气盛,心里有更加广袤的天地,难免对这样的情形不满。
而宁铮恰恰是块很好的磨刀石,不光是用来磨宁衍,也是用来磨郑绍辉这样的年轻将领的。
“传令下去,告诉郑绍辉,不必太过于拘束着手脚,谨慎是好,但也不必打得太过于畏手畏脚了。”宁衍提点道:“谢珏既然也在桐柏县,想必不会看着他吃亏。”
十里应了一声,起身就要出去传信。
宁衍本来已经说完话捡起了笔,可又到底觉得放心不下,将他又叫住了。
“对了——若有王爷的消息,无论多晚,都第一时间来报朕。”宁衍说。
桐柏县西城城门外,宁怀瑾下了马,回头看了看天上的天色。
黑沉沉的乌云遮天蔽日,微弱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遗落出来,被地面上接连亮起的火把映得黯然失色。
半个时辰前,宁怀瑾的右军和秦六里应外合打开了西城城门,冯源虽有心抵抗,但军营已经被烧毁了大半,城门也被攻破,到底无力回天,只带着一队亲卫从宁怀瑾先前有意留下的东城缺口逃了。
这场攻城战打得艰难,但好在秦六的那场火让冯源彻底放弃了死守的念头,也算是大获全胜。
其实宁怀瑾明白,他是占了奇兵的便宜,秦六这一把火闹得动静太大,冯源必定是不清楚有多少人混进了城,以为宁怀瑾已经提前在城中布下了阵,所以才心里没底。
若非如此,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就弃城而去。
——影卫以一当百,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宁怀瑾想,虽然这法子不是次次都好用,但偶尔好用一回也很值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