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方向比他们预期的行军方向要绕远一些,但好在地势平坦,每日里哪怕是赶着路程往前行,也并不会太过吃力。
分兵之事刻不容缓,当夜谢珏便点出了东西两路兵马,各自交给了宁衍和郑绍辉。
至于玲珑,她好歹是跟着宁衍出来的“女眷”,不好太过于怠慢不说,跟一堆兵士待在一起也实在不成体统。于是谢珏单点了二十几个好手,叫他们伪装成布衣小厮,就地转上官道,充当普通的商队。
除了中军要休养生息一晚之外,其余两军若想不落后太多,便没那么多休息时间了,只能连夜出发,才能赶在临时选好的下一个营地落脚。
前些日子,行军时好歹是白日里赶路,夜晚扎营。但是分兵之后由于要尽快赶到南阳,宁衍不得不拉长白日里的行军时间,每天早上蒙蒙亮时便出发,入了夜再扎营。
离开京城后,越向南走气候便越湿润,加之已经入了秋,夜间的温度一日比一日低。宁衍身上的寒毒只是暂时压制,余毒未清,还是怕冷的厉害,已经先别人一步穿上了袄子。
这若是平时在京城倒也无妨,可行军路途中扎营和起兵都很仓促,也没时间和精力给宁衍烧多余的炭盆,只能凑在饭点的时候从伙头兵那里捡几块烧得正红的热碳,拿回来暖暖帐子,再多的也就没了。
宁怀瑾本来最开始还是跟宁衍分两个帐子歇息,结果某天深夜里,信阳那边的怀玉当铺给他传信过来说明信阳情况,他带着信件来宁衍的帐子求见时,见宁衍缩在被子里抖得厉害,才发觉这样不行。
恭亲王当天夜里什么都没说,然而第二日再扎营时,宁衍就莫名发觉帐子旁边那个营帐不见了。
宁衍茫然地站在帐子前寻思了一会儿,干脆收回了迈开的步子,准备找个兵士吩咐一声,是不是扎营时疏漏了。
然而他刚一转身,就迎面撞见了朝他走来的宁怀瑾。
“陛下怎么还不进去。”宁怀瑾说:“天晚夜凉,别在外头多站。”
宁衍:“……”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自然——如果忽略他手里提着的铺盖卷的话。
“皇叔?”宁衍奇怪地道:“这是做什么?”
“后军那头有条帐子没拴紧,下午过老界岭的时候滑下崖去了,旁边的兵士拽了一把,没接住。”宁怀瑾神色自然地说:“十几个兵士不能没处睡,于是臣将帐子匀过去了。”
宁衍回忆了一下,也没想起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老界岭那条路确实又窄又长,他身在前军,顾忌不到身后的事情也正常,于是也未曾起疑,点了点头,转头撩开了帐帘。
“那皇叔这几日就跟我委屈在一个帐子里吧。”宁衍说:“离南阳还有三五日的行程,倒也快了。”
宁怀瑾本就有此意,自然应允,亲力亲为地提着个铺盖卷跟着宁衍进了帐子。
宁衍前脚一进来,眼神在帐子里转了一圈,才发现帐子里已经先一横一竖地铺上了两张矮榻,其中一张离门边不远,而靠近里侧的那张帐子旁隔着个小几,上头放了壶茶。
——这显然是有人提前吩咐过的。
宁衍心中疑窦顿起,不由得回过头,狐疑地看了宁怀瑾一眼。
然而恭亲王没接收到他探究的目光,他已经自顾自地向外侧的那张榻走去,将手中的铺盖卷放在了上头。
紧接着,宁衍就见他也不拆开那铺盖,而是伸手在被褥缝隙里掏了掏,掏出了两个拳头大小的什么东西拿在手里,转过身向宁衍走来。
宁怀瑾离得近了,宁衍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是一个小巧的汤婆子,和一个用木塞塞紧的小陶壶。
宁怀瑾把这两样东西在手里掂了掂,转而递给宁衍。
那汤婆子有些旧了,黄铜掐出的纹路缝隙里有些许铜锈绿色还没有洗净,宁衍下意识接在手里拢了一把,发现正是热的。
宫里的手炉都会在外头包一层厚厚的布套,而宁衍手里的小汤婆子却没有这个待遇,热水在里头哗哗响了两声,摸起来有些烫。
宁衍将这只汤婆子攥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忽然道:“皇叔,后军真的丢了帐子?”
宁怀瑾:“……”
恭亲王沉默了一瞬,实话实说道:“其实没有。”
宁衍扑哧一笑,说:“皇叔怎么这么快就承认了。”
“陛下问了。”宁怀瑾说:“若撒谎,则是欺君之罪。”
“皇叔惯会钻空子。”宁衍半真不假地说:“仿佛方才糊弄我,便不算欺君一样。”
宁怀瑾无奈地笑了笑,说:“陛下说得对。”
帐子里提前被炭火烘过,现在还残留着一点温暖干燥的味道。行军中所用的黑炭不比宫中的银丝碳,烧起来总归会有炭火味道,闻起来像是烧焦的干柴,有些呛口。
宁衍又掂了掂手里的汤婆子,走到自己那张榻旁坐下,将这两样东西放在自己膝盖上。
“其实皇叔不必这样。”宁衍说:“行军打仗,吃点苦是应该的,我若是觉得忍不了了,自会管伙头军那边要火。”
“但陛下真的会说吗?”宁怀瑾反问道。
宁衍一噎。
这些日子以来,宁怀瑾闲来无事时也想了想,为什么宁衍就非得执意要亲征。若说是为了功绩,他今年才十六岁,年纪轻轻,想要建功立业还有的是时间。若说是为了皇家颜面,怕宁铮是嫡系皇亲不好处置,大不了下令将他活捉了押回京城,日后圈在府中,也能落个宽待手足的好名声。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宁怀瑾看着宁衍跟将士们同吃同睡,开路行军,倒是慢慢地想明白了一些。
——宁衍似乎也是想“证明”自己。
少年人的意气是个很神奇的东西,锐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闯一闯。但有时候也会显得过于“较真”,仿佛非得用一种最直接最明显的方式,才能证明自己并不比人差一样。
所以哪怕是宁衍身上余毒未清,哪怕是他从没带兵出过征,没走过这样“艰苦”的路,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没在兵将们面前显出半分疲态来。
宁怀瑾没法劝他,因为这确实是让宁衍在军中立威的好时机。既然已经出来吃了这个苦,那就总要让这个苦吃得更有用才行。
但这不妨碍宁怀瑾私下里给宁衍填补些小东西,让他过得更舒服点。
归根结底,在宁怀瑾面前,宁衍是不需要靠逞强和吃苦来树立威信的。
果不其然,宁衍张了张口,没好意思睁眼说瞎话,说出那句“会”来。
“那就行了。”宁怀瑾说:“臣今晚给陛下添床被子,若是还不舒服,明晚再寻摸个火炉来。”
宁衍垂着头坐在床沿处,像个乖乖听训的孩子,闻言点了点头。
他将膝盖上那只小陶壶拿起来,问道:“那这个是什么?”
“是粗制的烧刀子。”宁怀瑾说:“管伙头他们要来的,臣已经事先尝过了。若陛下觉得冷,喝一小口会好受很多。”
“是酒?”宁衍愣了愣,然后低头看了看那小陶壶,将其搁在了小几上。
“本来确实是应该过问一下陛下的身子能否饮酒,可惜程大夫跟着谢将军他们一道,离得太远了。”宁怀瑾看宁衍这样,以为他是担心,连忙道:“不过这么一小壶,陛下省着点喝个三五天,应当没什么。”
“不是。”宁衍知道他误会了,连忙笑了笑,说:“皇叔不知道,我先前发过誓,以后不再喝酒了。”
“不喝酒了?”宁怀瑾觉得有些奇怪,一年下来,宁衍宫内光大宴就不止一次两次,怎么忽然说起不喝酒了。
“喝酒误事。”宁衍意有所指地说:“我已经误过一次了,深以为戒,不敢再犯。”
宁怀瑾先是一愣,紧接着才猛然反应过来,宁衍说的是那件“事”。
宁衍不提,宁怀瑾几乎要忘记了。但随着宁衍话音将落,宁怀瑾才骤然发觉,当初在京郊的猎场中,他和宁衍不欢而散的那天晚上,跟现在的此情此景极其相似。
当时宁衍裹了一身厚厚的大氅,手里攥着个凉掉的手炉,昏昏沉沉地依靠在榻边,将他当成了梦中的影子,然后——
宁怀瑾下意识舔了下唇。
宁衍轻轻笑了一声。
宁衍像是个临时起意的老猎人,在发觉宁怀瑾没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过后,他反倒伸长了双腿,带着一点微妙的“破罐子破摔”味道,笑着看着宁怀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