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图什么呢,宁怀瑾不由得想。
“南阳府尹暂时调了府兵守城。”江晓寒说:“但南阳的府兵不多,算算人数,最多也就只有十万。”
“南阳府尹的信中说,宁铮这次出来少说带了六十万人。”宁怀瑾说:“他要是真下了狠心想屠城,那南阳那个小城还不够他一口吞的。”
“不至于。”宁衍说:“三哥只是想要朕这个位置,又不是想弄得天下血流成河。他奔着帝位来,想必已经将这天下视作囊中之物了,如非必要,不会糟践‘他的臣民’。”
“若他想得到这些,也不会在这个节点起兵了。”宁怀瑾说。
“王爷思虑的有道理。”江晓寒劝道:“咱们坐在京城里,也不好当真揣摩长乐王的心思。”
“老师先回内阁吧。”宁衍像是自有主意,摆了摆手,说:“在西疆的守军调来之前,先着南阳周边两府各调出五万兵马去帮扶一下。”
“朕会下旨给三哥,先召他卸甲入京面圣,若他抗旨,再动起手来也更名正言顺一些。”宁衍说:“除此之外,从京城的守军里也拨出十万。朕明日早朝时会下旨提郑绍辉为定远将军,给昭明当副手。再叫阿湛拿出个时辰来,祭旗出征。”
江晓寒见他心里早有打算,便放心下来,道:“陛下思虑周全。”
“还有。”宁衍说:“也叫兵部和户部拿出个章程来,调兵这样大的事情,不能儿戏。”
“是。”江晓寒答应一声:“内阁琐事繁多,那臣就先告退了。”
“另外。”宁衍叫住他:“……也叫礼部做好御驾亲征的准备。”
宁怀瑾霍然起身:“陛下——”
“老师回内阁也跟他们通口气。”宁衍像是生怕被宁怀瑾打断,飞快地说:“朕可不想明日早朝上争执起来。”
江晓寒的目光在宁衍和宁怀瑾中转了一圈,从宁怀瑾的脸色看,就知道这是他俩压根没商量好的事儿。
八成是宁衍一人的主意,江大人想。
“御驾亲征是大事,臣先替陛下在内阁探探口风。”江晓寒委婉地劝和了一句,说:“陛下也可再想想。”
宁衍可有可无地一颔首,虽然瞧着是个答应的架势,但怎么看都答应得敷衍得很。
江晓寒虽说也不太赞同,但想着这样的事总有宁怀瑾劝着,便暂且什么都没说,顺势告退了。
“你非得去吗。”宁怀瑾没想到,他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宁衍还是这么固执己见。
宁衍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跟宁怀瑾起争执,见他硬是不肯松口,心头也隐隐焦躁起来。
“皇叔也听到了。”宁衍不耐地说:“三哥是什么人,那可是天潢贵胄!嫡亲的王爷,来日若是在阵前对上,没有朕的圣旨,谁敢碰他一根寒毛!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宁铮已经够不把我看在眼里了,难不成我还看着他仗着‘皇亲’的身份让将士们束手束脚吗!”
“那我替你去,行不行!”宁怀瑾气急了,连尊称也不记得:“我也姓宁,我也是皇亲,旁人不敢动他,我敢动。”
“来日阵前见着宁铮,我亲自替你杀了他,行不行。”
第93章 是风动
宁怀瑾越说越觉得心里拧着劲儿的不痛快,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当年,宁宗源刚把宁衍交给他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自己也只是个半大孩子,骤然接住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几乎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把这“龙子凤孙”给养出个差错来。
好在宁衍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不爱哭也不爱闹,做什么都很讲道理,给块点心就能安静许久。
宁怀瑾本以为养孩子这活儿是越做越轻松的,可现在却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越长大越不好养了呢,宁怀瑾费解地想。
恭亲王万万没想到,他把那糯米团子拉扯大,手把手地送上这世上的至高之处,却还能有这么提心吊胆的一天。
“这事儿涉及皇室秘辛,你信不过郑绍辉,也信不过昭明他们,这都无妨。”宁怀瑾说:“……那你总信得过我吧。”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想要见宁铮,你不能跟昭明他们交代的,尽可以交代给我。”宁怀瑾用一种非常温和且轻缓的语气低声问他:“行不行?”
“——都出去。”宁衍忽然说。
他微微低着头,宁怀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法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什么端倪。
宁怀瑾本以为宁衍是不想跟他纠缠这件事了,但紧接着他就发现,宁衍这句话并不是冲他说的。
紫宸殿内训练有素的侍女和内侍皆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匆匆转过身,利索地退了出去。
站在屋角的起居官左右看看,下意识觉得宁衍这个“都”应该是也将他算在了其列。他抬起头,本想说一句这于理不合,却在触及到宁衍目光时急忙闭了嘴,手脚麻利地收拢了纸笔,顺着侍女们离开的偏殿小门退下了,临走还关上了门。
宁怀瑾还没来得及问宁衍这是要做什么,就觉得眼前的光线忽而一沉,紧接着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步,撞在了柔软而温暖的什么上面。
那一瞬间的触感被无限拉长,长到时间的流速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窗外的一片落叶随着和煦而温暖的风飘落在窗棱上,阳光中浮沉的细小尘埃清晰地落在宁怀瑾的眼中。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甚至注意到了未曾关严的门缝中泄露进来的窄窄一道光。
他似乎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因为宁怀瑾紧接着就感受到了窒息带来的压迫感,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脉搏跳动的声音,咚咚直响,震得他整个胸腔都在隐隐发疼。
宁怀瑾本能地呼出一口气,浑身的感官才从那种一瞬间的茫然中重新归位。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是宁衍转过身抱住了他。
宁怀瑾骤然愣住了。
“别说了。”宁衍似乎压抑着什么,嗓音都变得有些哑,他收紧了手臂,又重复了一遍:“皇叔,别说了。”
宁衍抱着他的姿势很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双手圈着宁怀瑾的身子,在他腰后收紧手臂,脸狠狠地埋在宁怀瑾的肩窝里,将恭亲王身上的朝服都蹭皱了。
——但他不是小孩子了。
宁怀瑾忽然发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宁衍已经悄无声息地越过了最后一点“界限”,长得跟他一样高了,这样双手环抱过来的时候,可以将他抱个满怀。
宁衍的脑袋埋在宁怀瑾的肩窝里,宁怀瑾浑身僵硬地看着不远处的窗棱,鼻尖萦绕着一点浅浅的药草香。
这是景湛给宁衍配的香囊气味,宁怀瑾不合时宜地想,因为宁衍总是耍赖不肯吃药,景湛只能退而求其次,弄了一堆草药天天给他熏着,熏得他满身都是这种药材味道。
宁怀瑾的脑子像是被这一个拥抱劈成了两半,一半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而另一半则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足够喜欢皇叔了。”宁衍轻声说:“……不想再多喜欢一点了。”
宁怀瑾的心口忽而短暂而尖锐地疼了一瞬。
是自认为已经给出了全部的喜欢,不想再出尔反尔地说什么“更加”,还是因为“喜欢”到这个程度已经很苦,于是不想再多受苦了,宁怀瑾不得而知。
但是这好像是宁衍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诉说爱意,宁怀瑾从来没想过,这个词从宁衍嘴里说出来时,听起来会这么轻描淡写,又重若千钧。
宁怀瑾理智上觉得他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难不成把他推开,像上一次在猎场时那样,义正辞严地训斥他,然后再像之前那样来一次冷战吗。
在宁怀瑾的目光里,窗棱上那片落叶轻飘飘地晃了晃,随着下一阵秋风的来临跌落下去,看不见了。
就在这一刹那,宁怀瑾才忽而惊觉,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错过了宁衍十六岁的一整个春天。
“我早就想这么抱皇叔一次。”宁衍声音闷闷的,说话时气息喷洒在宁怀瑾的肩窝里,将那一小片皮肤烘得暖洋洋的:“只可惜之前不敢。”
宁怀瑾直觉这个话题不该继续下去,可他还是问了:“为什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