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阿合说,三年前上官锋突然现身中原武林,数日后与云叔约战漠北一座荒丘之上。两人相约,无论是谁身死,尸骨都葬于那座荒丘。
二人交手数日,最后同归于尽。
此举当日轰动了整个武林,其实单凭上官锋和穆青云这两个消失已久的名字,便足以让整个江湖风起云涌。
可惜当日穆寒水家仇得报之后,便一直受伤不断昏迷。回山之后更是一直在后山祠堂。
便是上官锋已死的消息,也是无月庄那晚,从明廷口中得知,却不知云叔竟也……
阿合说,有人将云叔和上官锋二人的遗体均葬于那荒丘上。
这一趟上药阁,再念及三年前夜雨如注他长跪于此的情景,一切恍如昨日。
“你来了。”这一声很轻。
穆寒水回头,身后的座椅上侧卧着一个人,她点燃了离的最近的一盏烛火,泛着微的光。
她似乎更消瘦了。
穆寒水过去跪下,回道:“是。”
察觉到对方动了动,穆寒水有意的略低下头避开视线,上面的人转头看了他片刻,又将脸转了回去。
她说:“看你长大了不少,怎么会这样瘦。”
不同于三年前,或者更久以前,她这次说话总是缓缓的,带着一股凄惶之意。
穆寒水心里有好多问题,耐不住了,便开口问:“云叔他……”
“寒水”,她伸过一只手,道:“你近些。”
穆寒水将嘴边的话咽下去,往前几步跪下,眼睛始终未抬。
那只枯槁的手又收了回去,那唯一的一盏烛火结了灯花,发出哔啵的细碎响声。
“寒水,你的记忆中,我是不是从未这般与你说过话?”她问。
穆寒水垂着眼,回道:“是。”
她笑了笑,穆寒水却没看到。
她看着屋外,缓缓开口。
“我生在南国,十五岁之前从未见过雪。十五岁那年立冬刚过,师父说要去汾州赴一个旧友的寿宴,我闹着要去,师父便带了我和师姐一同前往。师姐持重,我却在席间偷偷出去玩雪,自诩轻功极好却还是在屋顶上滑下来,有个年轻公子从远处瞧见,勉强飞过来将我接住,还是迟了半步,我左腿摔的不轻,他因为没有照顾好远客,受了师父的责罚,还因此每日照顾我,直到后来有一日,他突然很认真的跟我说,我光着的脚和腿都叫他看了,往后便只能跟着他。”
像是说累了,她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他这番说辞,我自然不信。我虽涉世不深,却也不止于此,可当时……当时我却神使鬼差的点了头,我跟他说:瞧你模样长得这般周正,你若不嫌我闯祸聒噪,跟了你又怎样!说来真是,他名唤穆孤舟,他说自己曾立志孤身江湖,仗义行侠,不恋红尘,却碰上了我。”
穆寒水似乎明白了些东西,那正是他一直以来未曾想通透的地方。
“所以,灵仙阁阁主江碧灵便是那位师姐?”他突然问。
“不错。”
穆寒水抬头,“我一直疑惑于此,江碧灵与您同门,又何以十几年前同几大门派一起围攻穆家庄,却是因为……”
“是”,她声音有些发颤:“我与孤舟互通心意后,打算各自回禀师父,请他们做主,岂料,还未等我二人开口,师父们便告诉我们他们已做主为孤舟和我师姐订了亲。孤舟以为师父会错了意,好言解释,可不知为何两个师父无一人松口,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是江碧灵。”穆寒水道。
“……是。她说她已与师兄……若不能嫁与师兄,便唯有一死。”
她叹了口气:“我一气之下独自离去,数日后孤舟找到我,我才知他是逃婚,违背师命,抛下未婚妻子,此举不孝不义,他领了家法出师门,而我本就是游侠之徒,生来自由,至此便隐居山野,不再问江湖事。”
穆寒水始终垂着眼睛,等着她后面要说的话。
“逃婚一事让江碧灵颜面尽失,她花了四年时间尽得师父绝学后,联合几大门派找到穆家庄,上官锋破了穆家庄外的机括,而后……穆家庄便没了。此事外人看来是江碧灵报复,其实其余几位掌门真正所图的,是当年震慑武林的两柄宝剑,清欢和悲寞。”
便也是为此,江碧灵以残害同门为由被逐出师门,自立门户创派灵仙阁。
穆寒水十四岁下山前夕,眼前之人只告诉他几个仇家的名字,却并未提及这其中的缘由。
他还想问,江碧灵既是为怨,其他门派为剑,那上官锋又是为了什么,他未夺剑,夫人也未说他与穆家庄有旧怨。
可话还未到嘴边,便被打断了。
“再后来的事,你大概也都知晓了。”她咳嗽了几声,穆寒水欲上前,却被她抬手止住。
她道:“你去将我的银针取来,再唤阿合进来替我梳妆。”
穆寒水依言照做,只是心里像是有东西堵着,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她也从来没有同自己说过这么多话。
再回来时,大厅里的灯都掌起了,满堂通透,最新奇的还是座椅上端坐之人,她换了一身似火的红色衣衫,束起了部分头发,像是谁家初出江湖的小女侠。
她笑着问穆寒水:“我这样好看吗?”
穆寒水点头,“很美。”
“过来”,她抬起手,穆寒水走过去将银针包递给她,被她顺势拉着在腿边跪下。
“寒水,这些年,我只告诉你,你是穆家庄的人,你该找谁报仇,大仇未报之前不让你对我有称呼,甚至从不说原因,不讲来由。我对你这般苛刻,你恨不恨我?”她干瘦的手摸着穆寒水的头顶,穆寒水竟陌生的有些别扭。
她瞧见了,眼底的神色暗了几分,手却未拿开,“是我封住了五岁前的记忆,如今我替你解了,往后所有的恩怨便只有你一个人扛了。”
穆寒水猛抬起头,问:“五岁前的记忆?”似是不信,又确定道:“封住了?”
她点点头。
穆寒水呆了半晌。
“那为何幼时记忆时常混乱之时,云叔告诉我,是因为亲眼所见穆家庄血流成河,受刺激所致?”
她没有回答。
穆寒水追问:“若为报仇,记住不是更好?何须多此一举。”
她总是不回答,穆寒水聪慧如斯,已然明了大半。
从她手上挣脱,穆寒水起身退开几步,问:“还是,有些我有记忆便不能做的事,须得没了记忆方才能为你们驱使?”
他步子有些踉跄,声音凄然道:“这些年来,我于你,与你们而言,究竟算什么?母亲!我算什么……”
这一声母亲,在偌大的厅堂内回荡,也狠狠地的敲在了这山庄主人的心上。
有眼泪在她干枯的眼珠上打转,她望着穆寒水,嘴唇动了动,终究只说了一句。
“对不起……”
她也想说,当年变故时,她不过也才十九岁,家族一夜之间被屠,夫君与自己天人永隔,这些年,她也生不如此。
只是,孩子又有什么错,她却让他承受着跟她一样的痛苦。
穆寒水退到身后的柱子上,颓然的靠在一旁,却是在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那年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云叔,他给我看的第一样东西,便是铁骑门的马蹄迹,说与其不共戴天。你说我是你生的,却从不让我喊你一声母亲。五岁开始,你与我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功夫是否精进,十四岁的生辰夜,你说报不尽仇,便到死不准上离修山,不许喊你一声母亲,还有他……”
说道此处,穆寒水苦笑了几声,没有在说下去。
他闭上眼睛,微微失神,便在这个间隙,座椅上的红影忽的一闪,欺身上前,在穆寒水胸口点了两下。
☆、第 28 章
她仰着脸看着这个俊俏的少年,含泪笑道:“我的寒水真的长大了。”
她取出银针,说道:“我把记忆还给你,让你知道,你也曾和别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过。”
室内的烛火矮下去了一半,穆寒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还在出神,银针取下,穴道被解,他也只是木然的起身,托着缓缓的步子往外走。
母亲方才居然说,三年前浅江镇追杀他的,根本就不是铁骑门,而是她雇的江湖杀手组织长风阁,她叫她们故意刺了马蹄刺青,为的便是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