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野越看越乐意看。
这是家宴,穆小乙不便久待,闲聊几句便托辞告席。临走拍拍穆瓜后背,穆瓜不乐意跟他走。
“孩子想玩儿就留下吧,他们年少人在一起高兴。”周阔海发了话。
穆小乙刚离开,高大柱抄起分酒器就站了起来,“可把我憋坏了,师爷师哥,这可是好酒!”
“这不废话么!”
“那,咱分了它?”
“分了分了,留着过年吗?”张野人来疯似的也举起了酒杯。
汪凝默默把他的酒杯按下,“不许再喝。”
“再喝一口?”
“半口不行!”
“那就半口?”
“抿一下都不行。”
“汪凝!我喝多又不是你喝多,你怕什么!”
他低声回答:“太折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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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师门
四代人济济一堂,席间氛围温馨又热闹。
“来一段呗雅梅!”倪翠萍冲汪雅梅挤眼。
这个挤眼里头有内容,一旁李逸臣看了出来,帮人打了个配合:“都说师姐的小花旦独一无二,我入团晚还真没听师姐唱过,师姐来一段吧!”
“来来来,我伴奏,你唱哪段?”李清芬问。
汪凝看母亲微笑着,他很开心,再开心,脸上也只是如母亲那样的浅笑。
能逗汪凝鹅鹅鹅笑出声的,恐怕只有张野了。
汪凝替她说:“□□娘。”
李清芬接住话:“那就来段经典的。”说完嘴里伴起过门,用两只筷子敲桌当边鼓。
开唱就是高腔,汪雅梅唱得游刃有余:想当初孙飞虎围困寺院——
“好!”
“带劲!”
想当初孙飞虎围困寺院
老夫人慌忙中发出狂言
谁能够退贼兵除去灾难
你情愿将小姐许配姻缘
汪雅梅翘着兰花指作揖念白道:“有无有啊我的老夫人?”眼神中都是红娘机灵灵、娇滴滴的模样。
“好!”
“眼神到位,念白地道!”
夫人不愿
你不该叫他们又兄妹周旋
姑娘在闺中想
张生在书馆盼
一个正青春
一个是少年
相思成疾病
两情如线穿
藕断丝连中下了根源
惹出来会西厢可叫谁来担
汪雅梅唱一句大家叫声好,高格连连点头:“不愧是当家小花旦,这身段、这唱腔、啧啧……牛!”
“纯哥,唱的是什么啊?”穆瓜听得五迷三道。
张野已感到了醉意,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
他说:“红娘么你不知道?西厢记,给张生和崔莺莺牵线那姑娘。崔莺莺她妈带着她借住寺庙遇见张生。半夜孙飞虎围困寺院,她妈说谁能退贼兵,就把闺女许给谁。张生一瞧,嚯,小姐姐挺好看,当时就动了心,搬来救兵噼里啪啦把孙飞虎打了个屁滚尿流。”他边说边比划。
“谁知这老娘们说话跟放屁似的,事后不但不认账,还叫他俩结拜成兄妹。这下好了,小姐姐困在东房,小哥哥病倒西厢。正直的红娘不干啊,半夜引崔莺莺私会张生倾诉衷肠,谁知这俩人在西厢房……嘿嘿……”张野摸摸穆瓜的头,“少儿不宜。”
“俩人干上了?”穆瓜低声问。
张野:……
现在的初中生了不得。
“古人可真开放!”穆瓜挺聪明,从戏词里推断出来:“生米做成熟饭,老夫人肯定要找红娘麻烦,这段唱就是红娘据理力争吧?”穆瓜说着说着,听入了迷。
生米做成熟饭、红娘……
张野晕乎乎偏头去看汪凝,汪凝目光全在他母亲身上,眼里放着光。
张野眼里也放着光,心里都是生米做成熟饭,他俩之间是不是少个红娘。
好羞耻!
张野忙坐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只是脸越来越红了,他不甘地叫了声:“汪凝?”
“嗯?”
“以后咱俩演一出西厢记好不好?”
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上次说的《长坂坡》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又想演《西厢记》。
汪凝问:“你演张生?”
“你演张生。”张野把角色安排得明明白白:“姑姑还演红娘,倪姨演老夫人,高叔演孙飞虎……”
听他说了半天,汪凝疑惑道:“那你演谁?”
张野一笑:“崔莺莺。”
汪凝震惊出一脸叹号。
“不信?”张野扬扬下巴,傲娇道:“我小嗓能唱青衣、花旦、帅旦、还能唱闺门旦,崔莺莺不就闺门旦么,什么了不起的!”
鉴于张野很少吹牛,汪凝更震惊了。
李逸臣插言说:“这话不假。”
张野不满他插话:“听你的戏、喝你的酒!”
李逸臣凑他耳旁说:“调你的情、撩你的汉!”
张野臊地埋下头,再也不说话。
一曲罢了,周阔海点头道:“不错,底子还在,总算没扔下,好。”
倪翠萍趁机给汪雅梅使眼色,李清芬也不住挤她。
汪雅梅的样子很忐忑,倪翠萍瞧不下去了,起身走到她跟前,把桌上的酒塞她手里,李清芬也替她着急:“说呀!”
汪雅梅终于站了起来,“师爷,我,我有话说。”
周阔海嗯了一声。
席上安静下来,都看着汪雅梅。
张玉堂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
汪雅梅走到周阔海跟前,跪下来把酒杯举过头顶,静了片刻才开口:“师爷,师父是被我气死的,千错万错都是雅梅的错。我知道再入周门是妄想,师爷您喝了我这杯酒,汪雅梅生是周门的人,死是周门的鬼。”
她说话时把大家急得不行,高大柱半伸着手,真想替周阔海把这杯酒接下来。
汪凝也站了起来,目光里都是期盼,垂着的那只手微微抖着。他知道,这是母亲最大的愿望。
周阔海的脸一点点沉了下来。
汪雅梅垂着头不知,这一屋子人的心都为她提到了嗓子眼。
“雅梅,你师父的死……是范星芒造成的,这点我分得清楚。”周阔海说。
汪凝垂下了头,张野拉住了他的手。
周阔海迟迟不肯接她的酒,汪雅梅的眼泪已砸在地上。
大家帮着说情:“师爷!”
“师爷您开开恩吧!”
“二十年了多少恩怨也该化解了,师爷您愁一屋子孩子可都在这儿瞧着呢!”
周阔海伸手制止他们说话,老头活了一百多,还有什么事是他看不开的?唯有两件事他至死不能释怀。其中一件就是金丝宝靠的丢失,直接气死了他徒弟。
周阔海沉声道:“雅梅,你错在不听我的话,以至于有了今日。你也四十多岁了,该为自己的错承担后果。再入周门……不要再提了。”
汪雅梅呆在那里,杯里的酒一点点颤了出来。
张玉堂按住她的肩膀使人平稳,回头朝儿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上!
张野是老头手心里的宝,他的话不是说多么有份量,但他平日就算胡搅蛮缠,老头都会依他。
张野不忍看汪凝绝望的神色,他已经心疼半天了,这时毫无犹豫地走到汪雅梅身旁,朝周阔海跪了下来。汪凝也紧跟其后,跪在张野身侧。
高格愣了一下,不甘示弱似的也跪了过去。连穆瓜都要过去,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家的家事他没道理掺和。
张野说:“太爷爷,我不给姑姑求情,我愿入周门门墙,爸妈做不了我的主,我说了算,恳请太爷爷收我入门。”说完一个头磕在地上。
汪凝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为汪雅梅求情无疑,也跟着磕了个头。
张玉堂夫妇对望一眼,得,为给汪雅梅说情,儿子都搭里头了。
周阔海另一件心事,就是要收张野入门。
张野身上有周阔海师父的影子,文武不挡,无论生旦净末丑,都学得有模有样。这样宽广的戏路,周阔海活一百年也就见过两个。
用梨园行里的话说,张野这是命里带的,祖师爷赏的。
他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张玉堂夫妇坚决反对儿子入行,周阔海也不能和他俩挣,毕竟孩子是人家的。张野孝顺听父母的,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
这都没有对错之分。
周阔海扼腕叹息了这么多年,现在张野就跪在面前,并且说出了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