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我为何杀人?”赵谦蒙头盖脸地走到大祭司跟前。
“我从何而知?难不成各位竟是土匪,要我这个糟老头子的性命?”老爷子咳嗽两声,“我身无长物,几位要是图财,我一分也没有,但我可以起个卦,不要卦资,只求饶我性命,几位看如何?”
“……”乡野里的神算也要三请五请,怎么木桑国的巫衡这么不要脸,为了活命可以随便算卦吗?
赵谦心道,“灵不灵啊?”
老爷子再接再厉,“我家中还有一大堆的烂摊子等我处理,所以老夫是真的得留住这条命啊。”
赵谦既然能这么快地找上巫衡罗,就说明他的探子时时刻刻都在留意木桑国的情况,老爷子这么一提,赵谦便知道“家中的烂摊子”,是指克勤王谋逆之事。
第8章
柴筝观察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赵谦应该还不知道绑架自己的正是巫衡罗,他找上门纯粹是私心,只是这时间卡得相当凑巧,倘若不是柴筝警惕性极高,很有可能刚刚进门时,二者就撞上面了。
赵谦是从酒楼出来后直奔此处,鞋都没来得及换,两家父母急坏了的情况下,赵谦只要借口回宫安排人来找,就可以轻易脱身。
柴筝怎么想都觉得赵谦缺德,自己家侄女丢了,他还只想算命。
老爷子说这些话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以他随口一吐就是神谕的嘴,若是算不出自己何时何地死于何人之手,就不该大白天的四处作死。
老爷子既然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还敢冒这样的险,就说明赵谦不是他那位要命的客人。
赵谦本来就心思莫测,这时候兜帽一带,就跟没见过生人的大姑娘似的,透着点不自信的态度,他犹豫片刻,“要是先生肯为我批命,我当然会保先生一命。”
老爷子抚掌而笑,“若你违背此言,命数如何更改我可不敢保证喽。”
算命的人无法改变命运这一点,对于老爷子来说,是既定的事实,但旁人看来,他就跟个妖怪差不多,不经意诅咒一句,都能让人焦虑的大病一场。
赵谦既然笃信这些,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他客客气气地请道,“先生起盘吧。”
老爷子摇了摇头,他指指自己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得见,不用刻意去算。”
“你前半生磕磕绊绊,行错半步万劫不复,之后便有几十年荣华富贵,可惜深恩负尽,不得善终。”
外面刚刚停下的雨不知何时又续上,土地庙就在这偌大江山中如枯叶飘零,赵谦摸着腰上玉玦,良久不发一言。
柴筝心中冷笑,“动杀机了。”
倘若不是老爷子先给自己留了后手,这时候就算不死估计也会半残。
说真的,骗子当家也就罢了,打伤个灵验的算命先生到底有个啥好处,又不是人家哭着喊着求你算的,又要问又不许说。
良久,赵谦低声笑道,“不得善终?如何算不得善终?国破家亡、遭人背叛,还是像您这样,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跌到谷底,仓皇逃命如刍狗?”
“果然是年轻气盛,这时候的赵谦竟然还会说这种气话。”柴筝啧啧摇头,“可惜老爷子并不吃这一套。”
果不其然,巫衡罗诚恳道,“我这样的,确实不得善终。”
“……”赵谦一棒子敲在软棉花上,还多给自己敲出了一种“不得好死”的方法,整个人更加阴郁。
他走到土地庙前,雨帘刚巧落在他的脚尖,野外泥泞,土里还渗着些被冲淡的血迹,柴筝眯起眼睛将阮临霜又往后拉了拉。
柴筝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关恐怕没那么好过去。
“他是当今圣上吧。”阮临霜贴着柴筝耳廓道,她的声音很轻,雨又下得嘈杂,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乍闻此言,柴筝没动弹,她的身体紧绷起来,比现在冲出去跟赵谦说“恭喜你不得善终”还要紧张。
阮临霜继续道,“你不想面对他?为什么呢?”
柴筝并没有因为阮临霜年纪小,而敢有丝毫的忽视和怠慢。
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惦记了十几年,就算之后还会常常生出惊喜,但至少清楚的明白她有多莫测的实力。
阮临霜八岁的时候单挑私塾中三位先生,其中一位感慨“后生可畏”,从此弃笔从戎,后来还成了柴筝军中的管家翁,天天拿着藤条往州府衙门口一站,不拨钱粮就拿着圣旨直接抢,也算是个人物了。
柴筝在心里掰着手指算,八岁的时候就能把文人气成土匪,四岁打个折扣,那也是吾辈楷模。
她瑟缩了一下,越发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被阮临霜揪住什么小辫子,当即断定这个柴筝披着羊皮,其实是个狼崽子,追妻之路被人连夜凿断,连她造反的事业都当即卷铺盖跑路了。
“我总感觉,你跟我是一类的人。”阮临霜犹豫道,“连我爹亲都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
柴筝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她的小阮一直这么孤孤单单的长大,而自己偏又躲躲闪闪,英年早逝。
“我,有原因的。”柴筝软糯糯地憋出一句,她抓住阮临霜的手往自己胸口一按,信誓旦旦,“相信我。”
小孩子的心跳炽烈而温柔,阮临霜的眼眶里又满含了泪水,她抽抽鼻子,“我平常是不爱哭的。”
柴筝心想,“我知道啊。”
阮玉璋死得那天,柴筝千里迢迢赶回长安,她的小阮抱着牌位站在自家门口,看那些凉薄的狗官进进出出,却一滴眼泪都没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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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谦出神的时间有些过长了,但土地庙里没有人敢打断他,就连老爷子也只是找了块木箱里垫底的布,盖住了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而后慢腾腾又将柴火扑灭了。
巫衡罗安逸的就像个真正的老头子。
终于,赶在巫衡罗将整个土地庙都收拾干净之前,赵谦回过了神,他道,“在富贵荣华与不得善终之间,总该有一个人或一件事横亘当中。”
一股寒气笼罩着土地庙,赵谦的声音飘进雨水中,让这股寒气渗进所有人的毛孔。
他道,“我不会杀你,但你若是选择隐瞒,我会先挑断你的手脚筋,找到天底下你在乎的所有东西,一件一件在你面前摁死,然后将你作为礼物,交还给克勤王。”
赵谦笑了,“木桑国的大祭司,你应该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
柴筝的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我也没有打算瞒你。”老爷子用地上茅草给自己做了个舒舒坦坦的垫子,他缓缓坐了下来。
“从今往后每一个围绕在你的身边的人,你的近臣宠臣,你的至亲至爱,他们都会随时变成这个人与这件事,大靖王朝的陛下啊,您看见克勤王的下场了吗?高高在上,”老爷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孤家寡人。”
一声雷鸣滚落在旷野上,烁白的电光闪了一瞬,赵谦忽然反手抽出黑衣大汉腰间长剑,手起刀落,温热的血溅在老爷子的脸上。
赵谦将剑扔在血泊当中,他擦了擦手,又笑道,“如你所言,从此刻开始,朕便是孤家寡人了。”
他独自一人走进了雨幕中,肃杀之气平地而起,大靖王朝衰败的根由终于彻彻底底地埋了下去。
柴筝看了看土地庙外成堆的杨柳,心想着,“可惜这些树都不够高,否则再来一道雷,直接劈死赵谦,就省得杀他时我还得排队。”
难为自家亲爹至死不清楚作为臣子错在何处……赵谦想除掉他,不过是因为算命先生一句话。
柴筝在心里被贬低为算命先生的大祭司长时间没有动,直到赵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雨雾中,他才眨了眨酸疼的眼睛。
这小小一间土地庙原本虽然破败,好歹还是艄公渔家的避风港,而今却被糟蹋成了死人坟墓,横尸其中,遍地血渍。
柴筝不知道该怎么保护阮临霜,她慌乱地将碎瓷片扔了,而后踮脚掀起袖子,试图挡住阮临霜的目光——
虽说官场宫廷杀人如草芥,这些事阮临霜迟早会看见,但柴筝还是祈求着不是现在,不是四岁的阮临霜。
以日后阮临霜的性子,一定会扯下柴筝的袖口,看看这血染的世界,但她此刻却只是攥紧了小拳头,任由眼前的小姑娘遮挡目光。
柴筝的身躯这么小,衣服也只是窄窄一片,只占据了目光的一角,并不能如她所愿护着阮临霜,而阮临霜却什么都没说,她张开双臂抱住柴筝,将脸埋在小娃娃奶香味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