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筝前脚刚踏进去,就被呛了个死去活来,这帐篷里面跟贡着几尊大佛似的,弄了个烟雾缭绕。
夭夭大概是没住过帐篷,不知道左右各有两扇小窗可以拉开,这帐篷闷不透气,不管里面点着了什么都困得结结实实,偏偏夭夭还跟修仙似的,盘腿往正当中一坐。
柴筝往后退了一步,在阮临霜耳边轻声道,“你是不是折腾过她,瞧人都疯了。”
“……”阮临霜不是很想搭理她。
半盏茶后,夭夭的帐篷才勉强能进人了,前面的帘子大开着,所有能通风的地方都被戳开,就差掀了顶子,柴筝探头往里一看,才发现帐篷里不过是点了三根细香。
夭夭仍是坐在地上,有人进来了也不抬头看一眼,柴筝觉得她在做法,毕竟木桑国巫衡就是个神秘的行当,当年老爷子一句话能逼疯赵谦,现而今夭夭也可能做个法伏尸百万。
柴筝打了个寒噤,她原本就不如阮临霜守礼,所以不客气的往夭夭眼巴前一蹲,开口问她,“干嘛呢?若是在咒我跟小阮请务必提前知会一声,我好先下手为强,堵了你的嘴。”
“……”夭夭被她聒噪地睁开了双眼。
自从乐清死后,夭夭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一样,说不出来的冷漠与高高在上,她的目光虽落在柴筝的脸上,那双幽深的瞳孔中却并没有柴筝的影子,活生生似个盲人。
第41章
柴筝的眉心一蹙, 她忽然伸手,相当大逆不道地屈指弹了下夭夭的额头,夭夭吃疼, 捂住了脑袋, 方才空洞无一物的眼睛里终于溢满泪水,她委委屈屈地看向柴筝, “做什么!”
“……”
那跟进来的斥候站在阮临霜背后,此时小心翼翼俯身提醒, “那是木桑国的巫衡。 ”
“她知道轻重, 不必担心。”阮临霜也变得理直气壮。
斥候看着小巫衡头顶上一道清晰的红痕, 并不觉得小公爷下手知轻重, 他叹了口气, 默默退出帐篷, 就站在外头给看着门, 防止有人看见这一幕,告小公爷个“以下犯上, 破坏两国邦交”, 仅管两国邦交体现在相互问候祖宗上。
夭夭眼泪汪汪地抽着气,她见柴筝又忽然靠近过来,便连刚刚的矜持冷漠也不要了,将自己滚成个团子,往后缩了缩。
“哦, 没事,”柴筝给夭夭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而她本人却云淡风轻,“就是看看我是否还能弄哭你。”
“……”巫衡虽然能力突出,却也是个五体不勤的小姑娘, 若动手,连半个柴筝都不如,况且柴筝可是做了大半辈子的京城小霸王,身上自带了张牙舞爪的光环,夭夭看见她就心虚。
“既然你已恢复正常,那我们就好好说话吧。”柴筝撩起衣服也坐在地上,“乐清临死时,将他所有的记忆都交托给了我。”
夭夭尚未惊讶,阮临霜的手先行一步,往柴筝肩上轻轻一撂,撂得柴筝一个激灵,恍然想起这茬还未曾与小阮提过。
幸而阮临霜也不是个逮着不放的,她只是在柴筝抬头时,抿嘴笑了一下,笑得柴筝脊背发凉。
关于禁术“血封”的细节,柴筝了解的不如阮临霜,自然也不知道当她说出“交托记忆”时,小阮便知道她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乐清想着保护夭夭,却拿柴筝做了牺牲品,她的伤恐怕也来源此处。
“想什么呢?”柴筝见小阮的脸色有些苍白,忍不住多嘴问一句。
阮临霜仍是笑,“可惜我那些蒙汗药未能派上用场,据说喝上八两,醒来能头疼十天。”
“……谁能一口气喝下八两蒙汗药啊。”柴筝瘆得慌。
阮临霜又道,“无事,你若要与她单独说话,我出去等着也行。”
“不用,”柴筝摇摇头,“原本要说的也不多,你稍等我片刻。”
话音落下,柴筝又扭头看向憋屈的小巫衡,“你一生下来就与寻常孩子不同,能记事,乐清为了保护你,抹掉了你三岁以前的记忆。而在乐清给我的回忆中,他是你的父亲,他很早就被老爷子——巫衡罗安排在克勤王身边,成为他的心腹爱将,为的就是日后能保住你。”
柴筝说得很快,没给夭夭反应的时间。
“被克勤王发现身份后,他自挖双眼,割去舌头,表面上是求在祭司院中伴你一生,其实预谋着将你偷出来……克勤王曾在你的身上动过手脚,乐清耗费数年也难以查出蛛丝马迹,他不希望你沦为权力争夺中的傀儡。”
说完,柴筝拍拍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我与小阮就在营帐外头等着,你是要回木桑或是想有其它活法,你自己想清楚了就来找我……但我不是乐清,我不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似乎是觉得这么说对个六岁的孩子有些残忍,柴筝的语气一软,又道,“你现在是个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孤儿,别人还有仰仗,能单纯两年,可是你……”
阮临霜忽然伸手捂住了柴筝的嘴。
少将军这张嘴虽不伶俐,但通常句句扎心,在战场上自然所向披靡,两句膈应死个敌军,但用在自己人身上未免缺德。
夭夭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就这么被柴筝扎心扎死了,忘恩负义是一方面,还损失惨重。
柴筝被拉着袖口,踉踉跄跄退出了帐篷,里面只剩下犹在发愣的夭夭一人。
领了巫衡的身份,自然比寻常孩子要早熟一点,但家破人亡之恨,就算是柴筝这把年纪仍然无法好好消化,更何况夭夭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
柴筝同她说得话,一开始不过像个旁观者,刺不到夭夭心里,眨眼之间乐清的一生似乎就到了头,在眼前消散而去。
但随后,她生命中所有关于乐清的片段就开始涌现出来,填充到了角角落落中,包括新鲜但总是少放一份盐的鱼汤;包括自己晚上踹掉了被子,又被轻手轻脚地盖上;包括自己偶尔任性,吵得乐清头疼,他也只是无奈笑一笑,甚至不劝自己安静些……
忽然而来的思念让夭夭恨不得此时便见到乐清,可惜人已经死了,尸骨无存,何处得见?
这种伤心绵长酸涩,但夭夭并没有哭,她在更早的时候就预见了乐清的死亡,这人活在夭夭面前,难免时时就要拿出来回顾一番,就算夭夭一开始会哭天抢地,后来也渐渐消化。
她见识生死原本就比旁人早,因此生的淡漠心也比旁人彻底,无情有时候也是种天赋,夭夭就是当中翘楚。
然而夭夭遇见柴筝之前,每次见乐清,能预见的最后时光里,乐清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病重而亡,遇见柴筝之后,才于海边淤泥地上,见乐清被炸的尸骨无存,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死亡方式,夭夭有些怔仲,也有点重新认识到人生无常。
柴筝就拉着阮临霜在帐篷外规规矩矩地等着。
多年不回这地方,细想起来还颇为怀念,柴筝思量着阮临霜常年困在长安城中,少有出来走动的机会,更没有混过军营,便乐滋滋地同她低语,“那边是马厩,马厩后面还养猪,而那边是堆放粮草的仓库……两处都是有人巡逻的。在漠北时,曾有一次巡逻的人疏忽,马跟猪跑出来拱了粮仓,场面异常狼狈,劳动三军抓几只畜生。”
柴筝说这些话时,有种天高海阔的向往,阮临霜只是侧耳听着,仿佛也瞧见了当时的鸡飞狗跳,她轻笑着问了句,“后来呢,抓着了吗?”
“自然抓着了,”柴筝挺直腰板,扬了扬头,“不仅抓着了,北厥那帮混小子想趁乱偷袭,也被我打了个屁滚尿流。”
眼前的柴筝似那迎风招展的旌旗,自血肉骨缝中透出藐视一切的狂傲,末了,这傲气又消停下来,眼巴巴瞧着阮临霜,“等你做了我的军师,以后凡是这样热闹的场景就不只我一个人偷着乐了,小阮,我真想将这些事都与你分享。”
以前的柴筝经常是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响来,而今却像风流公子附了身,偶尔便坦荡荡说出句话戳在阮临霜柔软处,纵使她两扇蚌壳护住了短处,柴筝这般时不时扫一下,也记得疼,记得痒。
就在这时,营帐门口落下的帘子又晃动了几下,夭夭红着眼睛——不是哭过的红色,而是先天而成,她应该是控制不住,脸上透着几分痛苦。
夭夭刚一露面,脚底下便忽然踉跄,柴筝赶紧扶住她,半蹲在小姑娘面前问,“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