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筝闻言向后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皂白色的儒生袍,手里抱着一卷书,还有一张棋谱,年纪不算大,不过看起来沉稳安静,手上还牵着个小女孩。
柴筝在看见这个小女孩时,心脏忽然一阵紧缩,差点控制不住跳了出来。
她原本是想过两年太平日子,等四五岁到了时候,再慢慢思索报仇造反的问题,反正这一生记忆还在,她爹那些兵法决策生根脑海,不用再学一遍。
虽说诛三族仇深似海,但柴筝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愣小子,几岁大的孩子除非去当什么灵童邪神,否则说“造反”这种话不会有人信,搞不好还以为是家里人教的,不等十几年后,现在就抄家灭族。
可现在事情却出了偏差,先是赵谦,后是阮临霜,竟这么快就聚在了一起,柴筝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心想着,“原来小孩子的记性真这么差……启昭一年发生什么事来着,竟让赵谦纡尊降贵,来请教我家老头子?”
想了一遍,柴筝没有从自己的经历中得到任何的指示,不过却有另一桩前尘从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柴筝小时候读书,荤素不忌什么都看,也曾将本朝历史扫过一遍,其中就写着,“启昭元年,木桑国数次骚扰海域,烧杀掳掠,致使鱼米之地民不聊生……启昭一年秋,柴国公挂帅出征。六年,使兵长驱直入,迫使木桑国出让海域,缔结岁贡条约,但柴国公右腿重伤,从此落下病根。”
“你想什么呢?”阮临霜穿着件青翠色的衣裳,站在赵谦的身后道,“爹亲让我带着你去玩,让他们好好说事情。”
柴筝刚回神就看见了阮临霜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没有后来的深邃和冷漠,稚嫩的含着笑意,看柴筝就像在看一位不晓事的妹妹,柴筝犹豫了一秒就冲阮临霜伸出手,“姐姐,漂亮……要抱抱。”
“……”时任太子太傅,弘文馆大学士的阮玉璋忽然有种深切的危机感。
“我家筝儿这么喜欢玉璋家的千金啊,”赵谦终于将柴筝放在了地上,他又道,“若玉璋生个男孩儿,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们订个娃娃亲。”
柴筝扑向阮临霜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她被赵谦刚刚那句“筝儿喜欢”给吓到了。
十几年后,这个人可是要将柴筝喜欢的一切都斩草除根的。
“我们去那里吧。”阮临霜见柴筝忽然愣住,还以为她是忽然不好意思了,于是主动牵上了柴筝的手,将她带离走廊,进了院子。
柴筝满心里都被恐惧占满,阮临霜是她在世间唯一留下的牵挂,赵谦刚刚那句话,却不经意将阮临霜也卷了进来,倘若自己从今往后有一步行差踏错,导致旧事重演甚至牵连更广,那就真的百死莫辞。
阮临霜走得很慢,迁就着一个两岁幼童的踉跄脚步,可当她回头时,还是发现柴筝脸色苍白,小心翼翼看着两人拉着的手。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阮临霜问。
柴筝摇了摇头,她的小阮聪明绝顶,但现在也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说话勉强齐全,举止也刚刚有些沉稳,离日后那个心心念念造反的阮临霜实在差距太大了,有些事还不到时候告诉她。
“我叫阮临霜,你叫……柴筝是吗?”阮临霜又道,“你喜欢什么,我带你去玩儿。”
柴筝回头朝走廊里看了一眼,走廊里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看样子是去谈正事了,她这才敢稍稍松一口气,张开双臂抱住了阮临霜,“我喜欢你……我还喜欢上房掀瓦!”
“……”四岁的阮临霜居然笑了笑,“我也喜欢。”
柴筝瞬间大惊失色,“你也喜欢?!”
在她的心里,阮临霜一直是个文弱读书人,平生最缺德也就是吃饭浪费了一粒米,像上房揭瓦这种要被暴打一顿的爱好,阮临霜应该竭力阻止,然后自己软磨硬泡,纠缠个一盏茶的时间,最后才能得偿所愿。
柴筝心想,“毕竟我小时候这么可爱,谁能忍心拒绝呢?”
但现在阮临霜的回应却出乎预料,不仅如此,阮临霜还一脸正气地看着柴筝,“你比我小,若是被家中大人看见,我会说是你提议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
柴筝眨巴着大眼睛。
不是,虽然我皮糙肉厚不记打,但你也不至于这么坑我吧?!
阮临霜又道,“爹跟皇上有好重要的事情要谈,爹因此总是唉声叹气的,我想爬上去,偷听他们说话。”
“……”柴筝瑟瑟发抖,她怀疑阮临霜选择告诉自己,是打算之后杀人灭口。
从她生前阮临霜提议造反时,柴筝就有一种感觉,她还不够了解这个人,多年的束手束脚终于在她跟阮临霜之间拉开了距离,以至于谁也未能真正地看清谁。
柴筝日常是有奶娘看护的,只是这次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安排,又有阮临霜跟着,两个孩子在家中胡作非为,下人们就算看见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小小姐刚出生那会儿就隐隐是个混世魔王,一岁就会给柴国公捣乱,扯了笔毛往衣服里撒,不留意的能将人戳个半死。
很快,柴筝就在角落里找到了梯子,她家中的花匠一直有这个习惯,用完梯子就靠在墙边,风吹雨打也不记得收回去,柴筝没重生前就常常这么上房。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谁也挪不动这么个玩意儿。
“做坏事被我抓到了吧?”赵谦的声音忽然从柴筝身后响起,鸡皮疙瘩颤栗着爬满柴筝全身,她当年面对千军万马,都没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整个身体像是陷入了泥沼之中,动都动不得。
她心想,“赵谦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看见我跟小阮亲密了吗?他为什么会突然出声,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
片刻之后,还是阮临霜先道,“皇帝叔叔,我们想上树掏鸟蛋,你可以帮帮我们吗?”
阮临霜戳了戳柴筝,将柴筝戳回神,两小孩天真浪漫地抬起了眼睛。
第3章
赵谦充分发挥了一个舅舅纵容孩子的本能,他“嘘”了一声道,“你母亲找远道去了,不放心才让我出来看一眼……我帮你们搬梯子的事,可千万不要告诉琳琅哦。”
他做贼心虚地将梯子靠在树上,还顺手将两孩子抱到了上面。
天下间能支使当今圣上看孩子的人并不多,赵琳琅是唯一一个,然而柴筝却知道,多年以后,这份亲情也在猜忌之中消磨殆尽,长公主殿前长跪三个昼夜,却跪不来帝王一顾。
赵谦大概是缺乏常识,两岁的孩子腿脚还软绵绵的,站着都容易摔跤,爬梯子就更勉强了,柴筝就算顶着双十之龄的智慧,也弥补不了身体上的缺憾,眼瞅着往下掉。
这也不能怪赵谦,连柴筝自己都忘了。
脚一踩空,柴筝就往赵谦的脸上砸,饶是赵谦雄才伟略,这会儿也完全躲不开,以至于正中鼻梁,砸了个血泪横流,相反,柴筝有张人脸做缓冲,又被赵谦稳稳当当得接住,一点事都没有。
“……”柴筝怀疑自己再胖一点,当场就能砸断赵谦的脊梁骨,替自己全家报仇,也让大靖改朝换代了。
一盏茶后,赵谦坐在书房里,手里抱着扯头发的柴筝,身边规规矩矩站着阮临霜,而他本人的形象十分狼狈,鼻子通红,简单上了药,一说话就疼得抽气,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柴远道和阮玉璋就坐在他的对面,两个爹欲言又止——
他们有要事相商,但书房里的氛围却有些儿戏。
“要不,还是让琳琅将两个孩子带出去吧?”柴远道建议,“孩子这么小,也听不懂我们说什么。”
赵谦摇摇头,“无妨,正因为她们听不懂,留在这里也不碍着什么,更何况孩子们很乖,不耽误谈正事。”
他说得一本正经,其实是怕赵琳琅问起鼻子的伤以及柴筝胳膊上的红痕……他接住柴筝的时候手劲大了。
圣上发话,不得不从,柴远道只能尽量忽略张牙舞爪的柴筝。
阮临霜原本的目的,就是想听墙角,看看大人们在说什么,虽然过程差之万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为此她还感激地亲了一口柴筝,亲在额头上,柴筝眼神紧紧追着她,因此差点翻白眼。
都以为四岁的孩子识字都不齐全,能接触的人又不多,还是爱玩的年纪,却忘了孩子也有个中翘楚,满腹的心思,阮临霜是不太懂,但她一直知道,有些事听着听着,也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