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非议多,柴筝就更安全。
唯独对阮临霜,柴筝的躲闪逃避反而成了“不熟”的体现,甚至传闻柴筝好胜,殿试上被人压一头记恨至今。
对此,柴筝曾暗地里骂过,“放屁!小阮赢我赢的光明正大,我这是尊重敬仰,尊重敬仰懂不懂!”
她这辈子还有两个时辰就到头了,该求之不得的,还是求之不得。
阮临霜注意到了柴筝的动作,但仍是无动于衷地取出一双筷子递给她,又倒了两杯酒。
“陛下怕夜长梦多,吃完这顿饭就要送你上路了。”
柴筝接过酒杯,三十年藏的女儿红醇香浓郁,比摔在地上的那一坛劣质酒好上百倍,更何况还是阮临霜倒的。
她欣欣然一饮而尽,心想着,“此一去,小阮不伤心也好。”
“我之前在这监狱里面数鼓点,想着这是我家中哪位又人头落了地,肝肠寸断莫过于此,幸而我对小阮只是一厢情愿,她不必因我,遭这样的剜心之苦。”
酒喝完了,柴筝拿杯子的手被阮临霜一拉,橘黄色的光在杯底映出几个模糊的字来——“我想造反。”
“……”柴筝以为自己眼瘸了,拿着杯子翻来覆去地看,眼珠子都快脱眶而出。
“你要……”柴筝压着极低的声音,“你疯了!这件事可是头等大事,非同一般,你有军队吗?有钱粮吗?是弘文馆修那些乱糟糟的破史书,给你修出毛病来了?”
阮临霜没有配合柴筝的激动,她只是将自己手中的杯子也放到了烛光下。
这只杯子里外皆有浮雕,放在烛光下才能看出玄机来。
杯子上书,“当今圣上昏聩无道,苛政、赋税,为避兵祸连年割地,国库空虚却挥霍无度,我有爱民之情,无忠君之意,此心非一日促成,我有深谋远虑。”
阮临霜从小就是这样温和恬淡,她的心思掩藏外表之下,一直深不可测,旁人只道“纯良”,然而柴筝看重她,便是看重这隐而不发的“大逆不道”。
“十年,你需要十年,”柴筝手一抖,杯子落在地上应声碎成了渣,“我死后,带上我的头颅去漠北招拢旧部,如果他们还没死干净,就会是你的助力。可是小阮……你要想清楚才好。”
“我想得清楚。”阮临霜将饭盒向内推了推,“柴筝,你不该死,但我救不了你。十年之后,我会将你的头骨带回,与身躯一起安葬,那时,你便知道大仇得报。”
柴筝笑了,“好,那我不投胎做蚊子了,我等你。”
六更鼓响,外面还在下雨,饭盒里的菜已经冷透了,柴筝一口没吃,她只是将酒喝了个干净。
宫里来了旨意要提犯人,连流程都省略了,直接将柴筝装在囚车里,押赴刑场。
午门口这半个月杀了太多的人,大雨中还隐隐浮动着血腥味,砖隙渗着化不开的玄黑色,被雨水稀释出一片殷红。
柴筝跪在行刑的高台上,远远看见阮临霜持着一柄红色的油纸伞,她在天光的尽处孤零零的,像是谁也不在乎,谁也不依靠。
柴筝的心狠狠疼了一下,倘若阮临霜真的打算谋反,那以后十年必将殚精竭虑,战战兢兢。
她一个人,上无父母,旁无挚交,此事偏偏又说不得,再聪慧果敢之人,也有心血熬尽的一天……而自己又要死了,护不了她。
小阮图什么呢?
天下苍生,国泰民安,还是……为我报仇?
磨过的刀喷了酒,从脖子上一砍而下,力气足够,刀刃没有被柴筝的脊骨卡住,几乎是刚感觉到疼,人就死了。
传旨的公公不负责收尸,一般这种工作都是家属或衙门差役管得,柴筝已经被株连三族,就算有三族开外的亲人,这时候也不会主动冒出来。
阮临霜撑着伞走到刑台下,用白布盖住了柴筝的头,那些血浸染她的衣服下摆与指尖,然而阮临霜还是那副清清浅浅的模样,既不见悲,也不见喜。
柴筝虽然自小混在军队里,有什么穿什么,却从来不当自己是男人,她偶尔也有爱漂亮的时候,看见翡翠的镯子就挪不动步,自然不会希望死后面目狰狞的曝尸长安大街上。
阮临霜道,“请公公回去告诉陛下一声,顾及同窗之谊,我会选一块地将她好好安葬。”
那公公上了年纪,也是心软了,“那有劳阮大人。”
……………
……
柴筝噩梦中惊醒,脖子后面直发凉,一身的寒毛都竖立起来,她强烈怀疑自己诈了尸,却没敢立刻吭声,而是先留意四面情况,别刚成了僵尸就被赵谦再拎回去砍一次。
四面敞亮,不是棺材,自己坐在一个妇人的膝盖上,身体无力不大自主,手脚还一点点小,她的目光落在前方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上,吓得开始打奶嗝。
柴筝满脑子的,“爹、娘!你们也诈尸了!”说出口时却成了可怜巴巴的“爹娘……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就连“爹娘”二字都奶声奶气,含糊不清。
“!”柴筝忽然惊觉这可能不是诈尸,这是回炉重造啊!
“怎么的,嫌我死之前还不够惨,得再来一次!”柴筝上一秒还义愤填膺,下一秒身子往后一仰,被妇人调整姿势,正面抱在了怀里。
柴筝傻乎乎望着自家亲娘那张年轻时倾国倾城的脸,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水沉香气,不由自主地蹭了一下,“有娘真好。”
第2章
柴筝上辈子所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全部起始于八岁,她在同龄孩子中算聪明的,但无忧无虑的生活实在没什么记住的必要,所以吃吃喝喝也就过了。
直到她八岁时,第一次见到阮临霜。
阮临霜比柴筝要大两岁,加上出生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家教极严,柴筝还在上房揭瓦的年纪,阮临霜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了。
以至于柴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阮临霜从小吃书长大,才长成个别样的风骨,嶙峋毓秀,殿试上压过自己完全预料当中。
除此之外,八岁也是柴筝第一次随父上战场,岁月峥嵘从此滚面而来,纠缠一生不肯罢休。
柴筝刚从前世噩梦中回过神来的几个月,夜夜恐惧中惊醒,她大概能判断出自己这时候大概才两岁,就连后来抽自己跟抽狗似得亲爹,也有几分的慈爱流露,“宝贝女儿”的叫着,要什么给什么。
她做噩梦的消息在偌大柴国公府传得沸沸扬扬,柴夫人为了能更好的照顾她,还特意跟柴国公分了居,柴筝细想此事觉得暗爽——
柴国公夫妻恩爱世人皆知,爹打仗的时候还忙里偷闲搞一张风月笺,写一首风月词,现在却因为自己不得不搬到别院,过清心寡欲的生活。
她向来有些随遇而安的潇洒,现在这个软乎乎的身躯支撑不起她的雄才大略,话都说不清楚,舌头跟思维形成了割裂,与其郁闷间活活将自己憋闷死,还不如趁机弥补下自己缺失的童年部分。
“娘……”柴筝腿脚好,两岁走得像模像样还能跑,这也是后来柴国公非教她打架的原因,这么好的根骨怕浪费了。
不过这时候柴筝没这些烦恼,她被脚底的石子绊了下,摔在走廊上,并不疼,但她就是鼻子一酸,开始闹,“娘……要抱抱!”
“你娘手里还拿着东西呢,不方便,舅舅抱好不好。”这个声音让柴筝全身发冷。
她用手胡乱抹开脸上的泪痕,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是赵谦。
年轻的赵谦穿着件镶金丝的黑色长袍,头发束在玉冠中,华贵之处只显露了一半,还有一半的潇洒风流。
以前,柴筝也曾听人说过,说自己跟当今圣上有几分相像,柴筝从来不以为意,然而此时相见,就连柴筝都难以否认血缘上的牵连。
柴筝脖子后面又隐隐发疼,她也顾不上站起来,挪动手脚就往后缩,然而小孩子的举动怎么看都显得可爱,加上柴筝从小就是个粉嘟嘟的美人胚子,赵谦直接上手,将他最小的侄女给抱了起来。
“……”柴筝挣脱不开,于是伸手,面无表情地薅了一把赵谦的头发。
“皇兄,你怎么来了?”柴筝的母亲叫赵琳琅,赵谦唯一的妹妹,也是大靖王朝唯一的长公主。
赵谦一边试图将自己的头发从柴筝手里扯出来,一边道,“我给远道带来位老朋友,另外还有些朝政上的事想跟他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