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谦筹谋了半辈子,又怎么想得到上至骨头化成灰的先帝,下至一手提拔的近臣,就连纯粹利用关系,都盼着对方去死的同谋都不是真心站在他这一边的,机关算尽,最终还是败在了人心上。
“国公爷,”阮临霜转而对柴国公道,“所有的义军已经在长安城内外布置妥善,我让他们先不要暴露身份,只待您登高一呼……您当年有肃清乱党的经验,今日恐怕还要再来一次,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只有这里安稳下来,才有余力支援柴筝与王碗。”
“我知道,”柴远道也不想多耽搁,“三个时辰后,我就能占领城门,可是要往宫里来,就得李公公配合。”
李端微微点头,“自当尽力。”
“除此之外还望国公爷带上家父,赵谦一旦发现诸位逃脱,我父亲就成了唯一的目标。”阮临霜的体力在飞速流失,她唇上的血色已经褪尽,风吹时身形都在微微晃动,赵琳琅仔细注意着她,生怕小阮从墙上摔下去。
但阮临霜却站的挺直,目光不动不摇,赵琳琅终于知道小阮这样清冷的性子,为什么会认准了柴筝。
其实说到底,两个小丫头的骨子里是相近的,周边明明有这么多的长辈,天塌下来她们也会想办法撑一撑,除非自己真的倒下,否则天下之人都不会被压着。
“我会亲自去府上接玉璋兄,”赵琳琅打断了她永无止境的操心,“小阮,你方才不是说想给筝儿去一封信吗?这里有我跟你伯父收拾残局,你去客栈找张凡他们,写上信送出长安城,我让人护着鸽子。”
阮临霜确实有些累了,她曾经见过柴筝毒发,本以为会有个准备,然而真正发作起来,阮临霜才越发觉得柴筝气人,被“长忧”所扰还能嬉皮笑脸,这种苦被严严实实的遮挡住,原来自己看见的不过万分之一。
她也不再逞强,只低声道,“娘,此事只能你知我知,否则会给赵谦落把柄。”
赵琳琅点头,“我知道,你照顾好自己。”
幸而客栈并不远,赵琳琅又遣了两个侍卫送小阮出宫,张凡也不是个爱多问的,他在长安城中东躲西藏好几日,现今局势逐渐明晰,他才带了几十人将客栈包下来。
从军之人睡得浅,听到下面有动静赶紧来开门,就看见阮临霜面色不好,整个人冷沁沁的,张凡赶紧嘱咐烧了热水,又问了句,“军师,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个大夫?”
阮临霜摇了摇头,她现在只剩下一点摇头的力气了。
她这毒就算从两江之地将章行钟召回来也只能拖时日,她不比当日的柴筝,刚中的“长忧”就似疯长的杂草,还没有深厚的内力来与之对抗。
张凡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但谨慎机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当初在漠北时,他也曾见过柴筝中毒,军师这会儿的症状倒是与之相似,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让房间中其他人先出去,并叮嘱他们守口如瓶,今日阮临霜的情况谁也不能告诉。
随即,张凡将门栓上,他半跪在阮临霜跟前道,“小将军走的时候将军师托付给了我,让我无论如何好好照料,我知道军师您万事留有后手,但您现在的情况很糟,要是说不出话,我问一句,您点头或摇头。”
阮临霜的视线有些模糊,张凡的话刚劲有力地传入耳中,只听他又道,“当初小将军身受重伤,也为了您活了下来,阮姑娘,请您万万不能放弃。”
不耽误时间,张凡继续,“您中了毒?”
阮临霜微微点了点头。
“毒可有解药?”
阮临霜又点了点头。
张凡的心重新落回原处,“解药在您身上吗?”
第三次点头。
“救人要紧,属下冒犯了。”张凡说完,在阮临霜的袖口与胸襟处摸了摸,摸出一个白瓷的瓶子,里头像是有十几颗药丸,张凡赶紧问,“是这个吗?”
这瓶解药原本是用来救柴筝的,只是那会儿柴筝的余毒已经去的七七八八,再吃解药反而乱了大夫的节奏,阮临霜心里也清楚赵谦是个怎样的人,“长忧”此毒既然如此好用,柴筝之后说不定还有其它人,这瓶药她一直带着,以防不时之需。
这不时之需就这么防到了自己身上。
吃了药喝了水,那种无所不在的疼痛感终于消散,“长忧”发作起来时,原来连呼吸都是疼的,空气仿佛砂砾倒灌进肺腔中,随后好长一段时间里,阮临霜的嘴里都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喝多少水都掩盖不下去。
她闭眼歇了片刻,嘱咐张凡,“我要给小将军写封信,你这里有笔墨吗?”
张凡点点头,他一直保持着半蹲的动作,这会儿见自家军师缓了过来,才开始活动腿脚,跟瘸了似得拖着左脚遍地蹦跶,“我这儿还养了三四只鸽子,原本是用来跟漠北通书信的,不如小将军的老鸹机灵,也不如国公爷的鹰凶猛,您要不嫌弃,今晚就能放出去。”
“有鸽子就行了,鹰与老鸹再好,终究认人不认路,柴筝这会儿恐怕在战场上,认人的找不到她。”
阮临霜提起柴筝,语气中总是能多几分的温柔,她又道,“准备笔墨去吧。”
张凡答应了一声。
这封信写得并不长,却直到天微明才撒开了鸽子,张凡还让长安里的自己人看着,别飞到一半就被射下来。
信上只写了九个字,“山水千万重,忽然想你。”
这封信无关紧要,可阮临霜就是觉得必须写,她心是吊着的,回不了笼,偏得等鸽子飞出去,这份念想才好一点,让她终于除了柴筝,还有心思想些别的了。
“你那儿还有几只鸽子?”阮临霜问。
张凡眨了眨眼睛,“军师大人,您要喝鸽子汤我去外面给您买专门养的肉鸽,我这些可不能吃,它没肉。”
“……”晚上还挺靠谱一人,随着阳光的升起,缓缓变成了弱智。
不过这些日子所有人的精神都是紧绷的,难得快收网了,怕也只怕网中鱼垂死挣扎的最后一甩尾。
阮临霜道,“我要再给柴筝去一封信,说正经事的,你那儿究竟还有几只鸽子?”
“总共四只,前两天飞了一只去凉州,刚刚又放了一只。”张凡掐着手指。
“给王碗剩一只,刚好。”阮临霜倒是很会算账,她抬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张凡,“我与柴筝当真有要紧事说,回头我赔你一个鸽子房。”这才说动了张凡。
张凡原本不负责喂鸽子,但长安城里也没其它人会养,赶鸭子上架的事柴筝也没少做,起初买了十只备用,最后活下来的只有这四只,张凡已经将它们当成了亲生的,宝贝的很,柴筝去江南都没讨到一只,只能架着鹰拎着老鸹勉强用用。
这次去信非常快,阮临霜同柴筝公事公办远比说一声“想你”来的简单,张凡将鸽子带过来时,阮临霜正将纸条塞进竹筒中。
她抬头问张凡,“厨房还有吃的吗?”
“应该还有,”张凡忙着将竹筒绑在鸽子腿上,“不过需要热一热,我也可以叫人现做。”
“不必了,”阮临霜从桌案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有馒头就行……待会儿我要出去一趟,若是国公爷和长公主回来,让他们不必犹豫,时机也该到了。”
“军师要去……哪里?”张凡一抬头,阮临霜已经从他视野中消失了。
厨房没有馒头,倒是有两屉糕点,底下用热水衬着,入口正好,温热软糯,阮临霜吃得不多,她经过了昨晚的事,需要恢复体力。
被焚毁泰半的宫殿即便是在白日里也并不明亮,原本采光极好的御书房总是跟蒙了一层纱似得,赵谦坐在案台后,周围半个人都没有,李端不在,木卿也不在。
乱七八糟的奏折堆在他面前,上面还盖着戳,赵谦手里拿的一封是阮玉璋一个多月前给他写的,无非是改弦更张之类的话,字里行间还给柴筝请了功,说孩子不错,离京时可以领个一官半职回去,现在柳传他们也服,算是接柴远道的班。
这奏折赵谦早就看见了,也进行了批示,只不过还是那一套,说是信任阮玉璋,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些年阮玉璋致力于肃清两江官场,然而他这边刚见了点清明,赵谦那边就会紧跟着动手脚,清来清去不过是个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