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石桌,两人的距离有些远,夫妻之礼未成,阮临霜是在去拜堂的路上被劫,因此说是太子妃,却名不正言不顺。
“昨日出事之后,整个长安乱成一片,据说柴国公为了让父皇将你交出来处刑示众,已经开始集结旧部。”赵延倒是比他爹直率很多,上来也不客套,直接切入了主题,“柴筝的尸体尚未找到,长公主又失踪了,昨日父皇与我说话,眉宇之间还洋溢着喜气,今日我去见他,却焦躁无比。”
赵延终于端起了桌上的茶,凉了一会儿,入口虽还有些烫,也算能喝,他又道,“父皇担心的是尚未找到的尸体,还是不知所踪的长公主?”
“都说当今太子宽厚,”阮临霜望了他一眼,“怎么好与我这个罪魁祸首谈论家事。”
“宽厚?”赵延摇着头,苦笑了一声,“不算宽厚,姑娘若是真聪慧就当知道,我的生母是郁郁而亡,她这一生没有真正快乐过,无论做什么,都有父皇的眼线紧随其后。父皇多疑,且越发严重,我原本以为,他让我娶姑娘,是畏惧阮相桃李满天下,此时看来,被算计的不仅是阮相,还有国公府。”
赵延猜测的有些慢了,桃李满天下尚要畏惧,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如何独善其身。
到了这时,阮临霜反而丝毫不急。
她道:“听闻礼部尚书家的大小姐秀外慧中,琴棋书画就算是京中才子也鲜有能胜她的。我听闻启昭初年时册封中宫,祭告天地与先祖,谁料前一日凤冠为鸟所啄,凤目处半颗珠子阴晦。论罪,整个礼部都有责任,是这位大小姐临时借阴晦处为瞳仁,再串一红一黑两颗南海珠,日光下看来,凤目流光溢彩,锐利非凡,才逃过一劫。”
“太子殿下与她的缘分,就是那一日结下的吧?”阮临霜说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往事,但这主动权却无声无息的回到了她的手中。
“我记得礼部尚书也是老臣,当年皇上登基时,他曾要求出示传位诏书,否则圣上之位就存有异议,直至今天,传位诏书对于圣上来说,仍然如鲠在喉,”阮临霜道,“除去我爹与柴国公府后,礼部尚书恐怕也不能幸免于难。”
赵延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他原以为自己身处长安,身处宫廷,已经知道了很多事,而今听阮临霜寥寥几句,才发现背后根系庞杂,他所见恐怕不及十分之一。
“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赵延沉声。
这江山其实未能安稳几天,本朝就没有特别太平的时候,南北两边尽是虎狼,大靖越强盛,木桑和北厥也就跟着兵强马壮,凡有点示弱的地方,就会遭到敌方蚕食。
赵谦若是要趁此乱将整个朝廷连根拔起,兴许皇位由来再也无人计较,他就是最名正言顺无法推翻的那一个,但边防线随之被瓦解,整个大靖都会被吞噬殆尽……赵延并不认为他的父皇有天大的本事,国内一盘散沙之际,还能让四方友邻规规矩矩、按兵不动。
赵延虽然是亲生的,但他对自己的父皇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帝王之家向来如此,儿女虽众,真正贴心的寥寥无几。
对内,他要保自己心爱之人,对外,赵延有仁爱之心,实在不想这归拢一处的江山再次四分五裂,他静静看着阮临霜,又道,“我曾听人说,阮姑娘智计无双,像姑娘这样的人,是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而今这般境地,除非您早已经有了计划。”
“我再聪明,不过十六的年纪,而当今圣上倾举国之力陷害于我,我又能如何?”阮临霜仍是那副淡漠释然的态度,“除非太子殿下援手,否则我只能坐以待毙。”
说完,阮临霜又笑道,“只是太子殿下,您要考虑清楚,赵谦是你的爹也是你的君王,历来‘忠孝’为先,你若是站在我这一边,可就是谋大逆,这皇位也不会落在你的手里,如果顺其自然,兴许赵谦得胜,百年之后,还能留一隅之地让太子殿下称王。”
话要说开了才好,万一赵延同流合污两天,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亲生的,还有太子之位傍身,没必要跟着几个反贼折腾,于是重新回到赵谦身边,阮临霜在深宫中失去耳目还是轻的,很有可能会激得赵谦提前下杀手。
阮临霜此举其实在赌,她手中未曾拿捏到赵延的七寸,这辈子与赵延更没有交集,虽说听闻已久,但今日是第一面,阮临霜有的,只是上辈子对他的少许了解以及阮玉璋对太子殿下的赞许——
说是当今太子比起皇上,更像是当年的长公主,心眼不少但脾气温和,骨子里有种坚韧,无论怎样摧折,灭不了胸口一团热血。
“我既然来找你,就是打定了主意,”赵延坦诚,“父皇这么做错得离谱,但他已经在高位上当了太久的孤家寡人,早已听不见忠信之言。我在姑娘这个年纪时,就打定了主意断不会步他后尘……我见过皇位如何改变一个人,至而今众叛亲离,所以那个位置我并不稀罕。”
赵延又想起九年前的冬天,寒风刺骨,他那时年纪也不大,被宫女带过来,说是中宫的娘娘快不行了,外面好大的雪,整个皇宫覆了白,绕过长长的红墙绿瓦,赵延便看见外公跪在雪中,娘的房间外头守了很多人,几十个侍卫将外公外婆和他自己都拦在外头,当今皇上有令,不许闲杂人等进去,于是至死未能再见一面。
那一日,宁静的雪落在地面上,隔着木头镂花的门,赵延听见娘临死前的哭声,她似乎就抵着门锁,一遍一遍呢喃着,“延儿,延儿,你爹会骗你,永远永远不要轻信他……”
中宫的娘娘也曾是掌上明珠,自小荣宠里长大,与当今圣上也曾年少情深,琴瑟和鸣,她去世半年后,赵延的外公外婆也相继离世,整个江东屡出人才的王氏终于逐渐凋零。
赵延从那时就依稀觉得,父皇这么做,不是针对娘亲,而是针对王氏大族,娘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承担了所有后果的棋子。
帝王心太冷,共许白首之人,最后也能落得一文不值,赵延自问做不到。
“阮姑娘,我现在还是自由身,但不知这份自由还能维持多久……这段时间里,我会帮你传达宫里宫外的消息,成为你的耳目,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信或不信我,我不会打听你的决定,更不会干涉。”
赵延站起身来,拱手行了一礼,“只是名义上,姑娘还是太子妃,父皇让我来见你,有意让你搬入太子府,如有冒犯,我先行告罪……我身后也有眼睛盯着,在此处不能逗留太久,今日暂且告辞。”
赵延离开时,芸香正从内室中出来,被褥已经全部展开在院子里晾晒,她虽然是赵谦派来监视阮临霜的,但监视不过副业,主业还是宫女,赵谦估计是看她机灵才让她来的,奈何芸香机灵却也老实,这内奸当得实在不称职。
也没人通报一声,芸香都不知道太子殿下来过了,看桌上剩的茶,这话也说了半晌,她一句没听见,到时候圣上问起来她不好交代,于是硬着头皮走到阮临霜身边,小声道,“太子妃娘娘,您方才与太子殿下说什么了?”
“虽然未能正式拜堂,但我现在也是太子妃,夫妻之间联络感情不是应该吗?”阮临霜微微笑着答,“当然是说些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我还让太子殿下常来。”
“……”您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芸香不好接话,只能低着头站在旁边,这宫里竟然也有老鸹,站在树梢上聒噪的没完,阮临霜望了一眼,忽然道,“似乎要下雨了。”
这只老鸹从风雨中穿行而来,身上的羽毛还沾着水珠,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望着阮临霜,它的左脚上绑着竹筒,里面装的信是柴筝所写,还带着浅淡的草药味。
“小公爷,这么大的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你要不要躺下来睡会儿?”
出了长安城,便由陆路转水路,柴筝与宽圆汇合,土匪分拨成两批,一批□□人由宽圆带领,跟着柴筝走水路,另一批由老三带领,继续走小道和官道,长寿也跟着他们,一来方便打听消息,二来看看能不能再收拢些江湖人士。
柴筝此时正披着衣服坐在桌案前,这船也是宽圆提前置办的,普通的民用船多是摆渡用,客船也不够坚固,行路短并且畏惧风雨天,以宽圆当强盗的经验,他斥巨资搞了条海上运盐的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