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人冷笑了一声,说话时却有些犯虚,“怎么,堂堂柴国公也想反悔,干预我木桑国之事?”
“唉,我这惹祸精投胎的女儿啊。”柴远道摇头叹气,十分无奈,“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果木桑国的大祭司没有为琳琅所杀,这件事我们不可管也不能管,可惜现在,我们却不能不管。”
木桑国内对废太子存有异议,大部分的老臣还留着恻隐之心,他们当中有不少已经被克勤王替换,但毕竟造反者根基不稳,短时间内无法做到上下一心。
至于大祭司——
他是民众的信仰,是木桑国活着的神明,就算克勤王已经找到了替代品,仍是怀有一线希望,能将大祭司迎回,做他掌心不吭声的傀儡。
然而现在大祭司被赵琳琅所杀,倘若有刺客逃回木桑国内将消息传给克勤王,他大可借此激化矛盾,到时候木桑与大靖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像柴远道跟柴筝这种常年带兵的人瞬间就意识到,他们已经陷进罗网中,今日在客栈中的所有刺客都绝不能活着离开。
“老爷子真够狠的。”柴筝想,“筹码全无,只剩一条命了,还能这么利用。”
鬼面人既然能够担任首领,反应也极快,电光火石之间,她手中圆环扫落屋中唯一的光源,灯花坠地,溅落几点星子。
柴筝将脑袋一缩,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就抱头藏在了老爷子的尸体底下。
军中物资匮乏到人神共愤的时候,柴筝还亲自带人扒过死人盔甲和棉衣,她那些生死与共的兄弟到下葬时都没一套像样的衣服。
柴筝不怕死人,更不怕死人讨债,她怕的是自己英年早逝,有些承诺无法遵守,有些公道无法讨回。
就在灯火熄灭的瞬间,房间中的格局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鬼面人直扑向窗户,赵琳琅跟着飞掠而出,老爷子的尸体颤动一下,钉在他喉咙口的薄刀重新拔出,赵琳琅只丢下一句“我去追”,随后消失在雨幕中。
柴筝家的四个人从来不会相互惦念。
就譬如现在,亲妹妹失踪,柴霁还窝在家里,看他那些倒下来能砸死人的书;柴远道放任赵琳琅以身犯险,去追那去向不明的鬼面人;而柴筝则趴在尸体底下,也没人来翻找,过于高估两岁娃娃的自救能力。
柴筝等了一会儿,从四周乱七八糟的声音来看,她这样的蝼蚁就算拖把刀砍人脚踝,也并不会引起注意,更何况两岁的柴筝颇有自知之明,也不会真的拖刀砍人。
她舒展开四肢,挪了挪,重新挪到床底下,她的小阮还等在那里。
柴筝一向没什么特别挂心的事,她一家老小各管自己,管的过来,还能对别人施与援手,唯有阮临霜……柴筝明知道她的小阮外柔内刚,可惜压抑不住。
阮临霜正好也在向外爬,两人正当中撞了个七荤八素,柴筝虽然年纪小,但是头骨铁铸,阮临霜感觉自己被抡了一大锤,眼前都一阵阵发黑。
“没事吧,没事吧?”柴筝赶紧捧住阮临霜的脸,阮临霜已经有些发烧了,脸通红的。
“……所以这个惊吓是我带来的?”柴筝发现时间这种东西真有意思,无论怎样避免,有些事注定会发生。
“老爷子死了。”阮临霜带着鼻音,不知是因为受凉还是刚刚哭过一场,她又道,“老爷子其实是个好人。”
柴筝将自己的额头与她相抵,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这不是小阮亲眼见过的第一个死人,却是第一个临死前待她们不错的好人。
未生出感情时,见人死也不过是旁观者,叹一声可惜,但生出了感情,参与过他人生的一段路,知道他什么脾气,为何而喜为何而悲,事情就不一样了。
阮临霜又嘀咕了一句,“我在书上其实也看到过老爷子。”
“是吗,他都老到能被书本收录了?”柴筝知道这是阮临霜在说胡话,脑子已经烧得不清不楚,所以没再假装话都说不好的小孩子。
阮临霜被柴筝逗笑了,“有本叫《奇人录》的书,不只是老爷子,连柴国公都榜上有名呢,不过成书早,大多只记载了他们少年时期的事。”
“那我倒想找来看看了。”柴筝笑了笑,“我还以为我爹一生下来就三十开外,虎着张脸,喜欢跟人打架呢。”
第13章
阮临霜发烧的时候比以往记性更加好,柴筝的话说完,她也没有搭茬,继续往下道,“你晓得老爷子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吗?”
“不晓得。 ”柴筝老老实实。
“书上说,木桑国的大祭司最不信命,曾经为了先王——太子哥哥的爷爷,把祭司院的神像都砸了,还准备放火焚烧神木,满朝文武因此震惊呢。”
阮临霜摇摇头,“我见到老爷子的时候,他可不像个这么任性的人。”
“确实不像,”柴筝道,“温温吞吞的,还会杀鱼煮汤,倒像个……”
柴筝好歹是个钦点的探花,也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儿,最终用了个粗俗的字眼,“吃饱了撑的老不死。”
阮临霜又笑了,“那是你没看过《奇人录》第十卷 。”
“……”柴筝心想,“别说第十卷 ,我整本书都没读过,想必里面写了我家老头子什么坏话,家里买一本他就烧一本,所以我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奇人录》第十卷 写得是太子的爷爷,书上说‘温柔潇洒,宽厚持重,疑是湘江君子’……”阮临霜忽然停住没说话了。
柴筝也没勉强,只是静静地趴在阮临霜身边,因为怕她病情加重,还冒险伸手,从床帮子上扯下一层薄被,裹住自己与阮临霜。
过了好一会儿阮临霜才重新开口,“还有《奇人录》第八卷 ,木桑国一位奇女子,大祭司后来的夫人,‘韧如蒲苇,风霜不可摧折,乐天知命,心中天高海阔。’”
柴筝漫无目的地想,“老爷子是在第九卷 吧,也挺好的。”
岁月磋磨棱角,外在随了此生第一个兴许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内在随了后来十几二十年间的至亲至爱。
这些人都是来打磨教导他的,却无法伴他长久,于是老爷子才成了而今这个婆婆妈妈心思又重的人。
阮临霜小声地抽起了鼻子,柴筝听见了,只觉得心疼。
黑暗中,她胡乱在阮临霜的脸上擦了擦,然后坚定地拉起对方的小手,“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长命百岁,为你送终!”
这句话听起来有那么一丝不对劲,但柴筝说得信誓旦旦,脑子烧糊了的阮临霜也只觉得感动,片刻之后,柴筝想起自己就是英年早逝,还拖累全家的反面典型……两人开始抱头痛哭。
克勤王派来的刺客虽然都是精英,但柴国公存了杀心的情况下,一切尘埃落定不过盏茶时间,柴筝被她爹从床底下刨出来时已经哭累了。
小孩子就这点好,哭累了就能睡着,哪怕外面天翻地覆。
柴远道将自己手中的□□往后一扔,自有跟随他多年的手下接住,而他自己则将两个小女孩抱起来用手一摸,“都病了,我先回去找大夫,你们处理后事,别留下任何痕迹……若是夫人回来的早,让她到府上等!”
说完,柴远道便吹了声口哨,他有一匹红棕色通人性的马,听见哨声便跑到院子中央,正接住了跳窗的柴国公。
倘若柴筝这时候还清醒着,见她爹这副紧张的模样,很有可能当街找个画师,花大价钱请人家务必照实记载,然后装裱,死了也拿这东西陪葬。
柴国公一骑绝尘,连人带马冲进药堂后院。
此时天刚蒙蒙亮,雨已经停了,雄鸡尚未唱晓,年青的大夫尚在睡梦中,自家大门被撞裂的声音都没把他惊醒,反倒是两粒银子一撞,将他从床上撞了起来。
他擦了一把嘴边的哈喇子,眼睛跟着柴国公递出的银子走,“这位朋友,半夜闯进人家中不好吧,这会儿离天大亮还有一个时辰,够我三个美梦,一个美梦三两银……”
柴国公没等他絮叨完,将十两的银锭子放在他面前。
颠簸了一路,柴筝已经有些清醒了,她的记忆中没有这场病,不过柴筝也不记得自己在八岁之前见过阮临霜和赵谦——
她此刻方意识到,小孩子的记忆是会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