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玉生前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无助地带着痛苦死去,她也是。
锁玉本没有做错过什么,却被烧死了,她也是。
锁玉不甘心,她也是。
她的尸体被丢弃在野鄙之处。
他们不是要淹死她吗?他们不是觉得把她丢在水里是脏了水吗?
好啊。既然水已经被她这种人污染了,那大家就不要用水了。
子时,她的愤怒和哀怨,使她化为一只旱魃。
从那天开始,乡中大旱一月。一到夜里,她就会出现。第一个死的人,当然是青年,第二个,他的妻子,然后,是老人……
山民受难,第一个想求的,当然是山神。
一个月后的黑夜,檀九在村中游走,她没了眼睛,只能靠感官来辨别一切。
她被一个熟悉的身躯挡住去路。她感觉有一双手圈住自己,有人靠在她肩上道:“你杀了太多人了,停手罢。”他的语气中夹杂了许多情感,愤恨、无奈、悔恨,伤痛……
姜潭赈灾回来了?
她先是有一瞬间的狂喜,可是马上,又推开了他。
他在面对锁玉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把锁玉杀了。那么,现在,面对她的时候,是不是也该把她也杀了?
姜潭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都要被夜晚的风声湮没了,“我是山神,本因山民的香火而生,庇佑山民,是我生来的宿命。”
话音落地的一瞬,檀九突然很想哭,但她已经没有眼睛哭了。
他的妻子被自己庇佑一生的山民害死了,难道他一点都不生气、一点都不心疼的吗?
庇佑山民是他的宿命,那么死于非命就是她的宿命了?
这不是很可笑吗?
她好委屈。
“哦。既然你要保护山民,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就要杀了我?”檀九的语气极其痛苦。
姜潭刚直得近乎可笑,“你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
檀九后退两步,被地上一块石子绊倒。她跌坐在地上,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嘶吼道:“我也是无辜的啊!我也是无辜的啊!!!”
姜潭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手轻轻抚过她的眼睛,柔声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不会让你死。”
檀九愕然,下意识抬头,额头不留神撞上他的下巴。姜潭没有在意,抚了抚她的额头,“疼不疼?”他无奈地说,“以命偿命,功过相抵,本就是天道的规则。于山民来说,我本是山神,却未能保护好他们,是失职。可是于你来说,我若是为了天道而斩杀你,那我实在是一个糟糕的丈夫。”
白露听到这里,惊道:“难不成,姜潭当年寂灭的原因是……”
小满点头道:“对,当年他没有斩杀旱魃。他选择代替檀九赴死。他在寂灭前,用自己的神力让檀九重生,也用神力恢复了村庄的原貌。他用自己的生命,同时成全了山民和自己的妻子。”
第36章 小暑·一
姜潭寂灭,虚境也会随之消失,这就意味着檀九不能再在虚境中过安逸的生活了。
他生怕山民会对檀九有什么影响,所以抹去了山民的那部分记忆。自那之后,檀九一直带着两个孩子在村中生活,即便是心中还留着永世不可磨灭的伤痛,但毕竟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无法再去计较。就那么一天天地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也算得上安稳。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阴差阳错,十三年后,檀九竟又被山民以活祭山神为由害死。
十三年前,檀九死去,姜潭寂灭。
十三年后,檀九死去,阿净死去。
兜兜转转,檀九竟还是没能逃脱死于非命的现实。
这两场巧合的根源,都在于陈家村的村民。
两次悲剧,彻底激怒了一个人——小满提到过的那位朋友。
小满说:“姜潭寂灭前,在自己的神像中留下了一丝神力,想着日后,或许还能再多帮到一个人。机缘巧合之下,这丝神力在六年前救活了我。”
白露的神情有些凄楚,看向神像唏嘘道:“这一丝神力,是姜潭作为山神,对人间的最后一抹温柔了。”
小满点头道:“那位朋友找到我,希望借姜潭留在我身体里的那丝神力一用。”
那个人,愤恨之下,利用姜潭留在小满身体里的神力,打造出一个永远干旱的陈家鬼村,创造出旱魃的幻象。他杀了所有伤害过、辱骂过檀九以及她孩子的人,把他们的魂灵困在陈家鬼村中,让这些人日复一日地遭受旱灾、旱魃的折磨,永生如此,不死不灭。
而那个剜去檀九眼睛的老人,他的两个孙子竟然心安理得地享用了檀九的眼睛,作为惩罚,这两个小男孩,一辈子都不会睁眼醒来。他们一辈子都会活在噩梦当中,在最为幽深黑暗的绝望中煎熬。
也就是说,那位朋友希望小满做的,就是守在这里,用姜潭就在留在他身体里的力量,永远维持陈家鬼村的现状,让所有作过恶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白露道:“那月泽山下那些没被杀的人呢?既然他们没有做什么,为什么都要跪在山下?”
小满说:“赎罪。”
白露皱眉,“赎罪?”
小满看着她,“你觉得这些冷眼看着悲剧发生的旁观者,没有错吗?他们不应该赎罪吗?”他顿了顿道,“檀九被陷害的时候、檀九母子被抓去活祭的时候,他们随口一声附和、一个嫌恶的眼神,不也是推动悲剧发生的因素之一吗?”
小满一字一句认真道:“悲剧发生的时候,这些人不也是间接凶手吗?他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啊。”
白露愣在原地。
三个人沉默了很久。
半晌,唐谷雨开口道:“那你不回碧霄间了?”
小满道:“嗯。”
“好。”唐谷雨没有多劝,说罢便转身离开。白露还没从小满的话里缓过来,见唐谷雨走了,也就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了。
身后传来小满的声音,“师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唐谷雨回首道:“无妨。”
走到半山腰时,白露回过神。她还是觉得懵,问唐谷雨道:“你就这么让他永远留在这里了?”
唐谷雨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她问:“可陈家村的事说到底,其实和小满没有什么干系,他何苦为难自己一辈子都困在月泽山上?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唐谷雨看着她说:“因为小满感同身受。”
白露抬眼,“什么?”
“小满理解檀九一家遭遇的痛苦,他也希望陈家村的村民得到应有的惩罚,”唐谷雨停下脚步,解释道,“小满从小是在同门的压迫中成长起来的,他所见过的黑暗面太多了,却无力反抗。所以,他对檀九和阿净的痛苦感同身受。”
唐谷雨道:“其实陈家村的村民,和宗门中的人,与天下的人,本没有区别。恃强凌弱,恃众凌寡,人性如此。陈家村的事,不过是偌大人世的一个缩影而已。在这个人间,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里,一直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悲剧,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小满懂得这个道理,是以,他愿意留在这里,既是满足他那位朋友的心愿,也算是为自己求得一个圆满。”
他伸手拂开一树枝桠继续走。白露恹恹地跟在他身后。
是啊,除非有类似经历,否则痛苦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唐谷雨能理解小满,说明他也有一个不堪的过去罢?她突然想起来,唐谷雨面对自己满背伤痕也无动于衷的模样。
大概是方才的见闻使她情绪波动太大,一时难以控制。她突然觉得很心疼,很想抱住唐谷雨。
鬼使神差地,她居然真的朝他伸出了手,可就在指间要触碰到他的时候,恰好徐徐山风拂过,一朵小小的山花落在她的掌心。
托起山花出了一会儿神,默默地将花藏进了怀里。
运气比较好,这会儿临安城的天恰好晴了。刚下过雨,到处都湿漉漉的,空气中都夹杂着一股水腥气,一片朗空光风霁月。
临安城的雨下得怪异,估计近来六界混战得厉害,才导致了晴雨之序错行。眼看已到了山脚下,白露看唐谷雨要御剑,问道:“你不跟我回去吗?”
唐谷雨道:“我要先回一趟碧霄间。”
白露啊了一声,“你还回去干什么?”想了想,又有些担心,她道,“而且,你回去了就得领完罚罢?你不怕痛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