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虽知道云绮是为自己好,但还是被她睁眼说瞎话的功底给惊着了。
小少年不太高兴,道:“知道云管事想护着她了。我又不是什么欺负旁人侍女的登徒子,用得着这么防我?”
他忽然两眼一亮,想起些路上听到的闲话:“你就是云管事啊,那云姑娘认得我族兄——咳,卫先生吗?”
云绮一撇嘴:“卫先生姓甚名谁?究竟是书院教书的,还是哪位名士?”不用回头就知璎珞已竖起耳朵,打算回头来笑她。
小少年都被问得愣住,直接反问云绮:“你们不是,咳。怎么会不认得?他姓卫名瑜,字怀瑾啊。我是卫地的楚家后人,同是宗室,怎么就不能认得安阳县民嘴里的卫先生?”
云绮深吸一口气,猜到后续会如何:“那就是熟人了。他说……算了,对个暗号。你族兄爱叫你什么?”
小少年冷着脸道:“小不点。”他瞪了偷笑的璎珞一眼,脸羞得发红。
“这可赶巧了,”云绮只觉得这小不点运气不好,“你族兄今日去安阳县长公主府,在那边赴命呢。若早些来羊汤镇,你早见着自家兄长了。”
英姑此时已煮好汤底,给他们都盛了羊杂汤吃。她此时知道这少年与卫瑜沾亲带故,说话也客气了不少。
少年应真是出身宗室,说着男女七岁不同席,端碗就独自去一旁的桌子开始吃。
云绮感到迷惑。这宗室少年身着旧衣,夹袄上的厚绢还被蹭得发灰,任谁都不信他真出身宗室。
“看我作甚,”少年闷声道,“宗室拮据有什么奇怪的?有这些都不错了。前朝宗室冗杂,个个都能按月领银,所以下边才盘剥得那么紧。大庸比前朝待百姓宽厚,哪会什么人都能吃香喝辣呢。”
云绮被这通真情实感的话说愣了。她一时不知对方是说出自家私事,还是半真半假地借题发挥。
璎珞倒是不信,道:“这一看就是位小少爷,想来是说着玩的。宗室不是风光得很?历朝历代若是君王无子嗣,还会过继宗室之子立为储君,还能真亏待了自家人?”
英姑在一旁点头,还不忘往嘴里塞拔鱼儿。
璎珞喜出望外地道:“英姑做了拔鱼儿?听人说这玩意是羊肉碎和面糊下水煮的,你能教教我吧!”
少年看她们这样更不高兴了,还在一旁嘀咕着什么“皇帝就不能有门穷亲戚了”。
只有云绮还在想起某些史料,她觉得这少年说的很可能是真的。宗室看着风光,可若是与皇帝关系越远,便越与寻常百姓异。无人不敢敬重,可也难有实权,若无实权……也无商户另眼相待。即便太平盛世,也只是比宽裕些的耕读之家受人敬重。
不过光是这些,便胜过旁人百倍。他还真是个小不点。
商人重利,走南闯北以命求财,还不是为的富甲一方后打点关系、受人敬重?文人武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是为着这些。若有财无势,在这对贵人不敬便是罪名的世道,有家财万贯也只是为人鱼肉罢了。
云绮也不想对小少年说这些,只是问他:“小哥如何称呼?怎么不带随从一个人跑这么远,卫地离这里可不是十里不到的邻县,家里人也真舍得。”
少年苦着脸道:“我还当你知道呢。族兄没说过?我不得家中二位高堂喜爱,只是这却怪不得他们。家父是卫地宗室,虽也姓楚,却也隔出不知几个五服。家中萱堂是我嫡母,至于我……说是平妻之子,其实是家父糟糠之妻的遗腹子。”
英姑脸都绿了,根本不想听这些或许能招灾的私密事。云绮与璎珞一齐看向这小少爷,希望他少说两句,好自为之。
他不顾旁人使眼色,接着说道:“在下楚竹君。少娘亲是位被放良的奴婢,当年侍候的是位老爷。祖父祖母睁只眼闭只眼,娘亲当牛做马、操持中逵时当她是位好儿媳,可父亲知道后便求娶耕读之家的女儿,母亲也由正室自请下堂——她家是本地的升斗小民,得罪不起大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怨不得父亲、更怨不得嫡母,只是想来附近的道观为生母祈福才离家而已。”
云绮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这小子是故意的。
她直接对他道:“小少爷能独自一人平安到安阳县,想来也是个聪明的。只是你若实在想留在此地,也不用拉安阳县百姓下水。他们知道这些,卫先生与你家里人就不劝你回去了还不是想借个由头把话传出去,好让家里人害臊,不敢差下人来捉你。”
楚竹君愣住了。
许久之后,他长鞠谢罪道:“云管事愿直说这些,许是觉得楚某还不算无可救药。是楚某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还请云管事莫要怪罪。”
英姑趁楚竹君低头时,使劲对云绮求菩萨似的眨眼拱手,显然是在求她应下。
老板娘怕受连累也是人之常情,这对她的确是场无妄之灾。云绮只得暂且应下,楚竹君这才又活蹦乱跳地有说有笑。
可惜因之前的事,此时再也无人肯搭理他。
楚竹君正闲得发慌,便看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走进羊汤店来。她一进店铺,就将书袋轻轻放在桌上。
陶灵殊冻得在手心呵气,缓过劲儿才开口道:“云管事!小女在安阳县四处寻不到你,听说云管事来这羊汤镇办事,便自作主张地找来了。”
云绮哪还不知她的来意:“又是写书上的事?按理说陶婆婆比我懂,你怎么又来问我呢。”
陶灵殊摇着头,蔫头蔫脑地道:“可管事也知道,婆婆她有些话怎么也不愿与我这养女说。这些日子小女也想过问别人,不想烦扰管事,却听文姑娘劝我‘问她们姐妹便好,旁人心里门而清也不敢说的,她们却敢说’。小女与江女吏不熟,便冒昧前来……”
她皱眉看了一眼楚竹君。
第 107 章
楚竹君很自觉地躲到羊汤店外,自觉不愿在这里听姑娘家的私事,打算等她们谈完再进来。英姑见状,直接躲进炊房,剁肉剁得案板噔蹬直响。
“之前不是有个话本得太后赞赏?那贾才子簇拥之人众多,不知在哪找到我写的东西与那人写的比对了起来。辞藻无华,这个小女自然听得。只是那些人说我应是个男子,若是女子定不是良家,否则识文断字的闺秀哪会知道市井之事。”说到此处,陶灵殊说不下去了。她听到的原话怕是不怎么好听。
云绮示意她继续说。
陶灵殊喝过璎珞递过的水,这才咬牙接着将来龙去脉道来:“我写的良玉娘子受难那处,是故友所受之罪。追捧贾才子之人便说小女……只会写鸡毛蒜皮的女子琐事、市井杂谈,不若他写的娇娘大度知礼、小夫妻和和美美。他们还道,贾才子便是真写了娇娘苦楚,也是以闺怨寄托己身怀才不遇,不似我小家子气。小女最近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小气,走偏了路?”
云绮看着小姑娘忐忑的脸,安抚道:“你写的那些可是实情,有没有人喜欢?喜欢你书的人可与那才子是一批人?”
陶灵殊老老实实地逐个回话:“虽不多,确实有不少喜欢的。不是一批人。”
她看小姑娘这么说,知道得说些实话。只可惜这不是现代,文幼兰觉得她们说话直,两位现代人却觉得已将话说得极其含蓄。
云绮斟酌着道:“有些东西不讨一些人的喜,可也另有真喜欢的人。你既写的都是世上能发生的事,就多看看世道、读些史书,再乱想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成熟的云管事去取来才子那本“受太后赞赏的书”,回羊汤铺子将书递给陶灵殊。
云绮语重心长地道:“我听说太后当年劝先帝允女子立女户,娘娘夸赞贬损你的人,你自然心里难受。只是太后原话可是‘有这个心便不错了’,你看看这书就懂了。看完就别乱生闷气,好好与陶婆婆说说话。就是不敢写,也先别怕想。想都不敢想,以后真想写也不敢下笔了。”
陶灵殊乖乖接过书,在铺子里看了起来。
偏在这时,羊汤铺外竟又嘈杂起来。璎珞一直支着下巴听她们说话,见状便与云绮一起起身去看看。
一出门,云绮就被炮仗味熏得晕头转向。
油坊伙计扯着个老汉道:“你家小子一个炮仗崩到我们作坊,食材与素油都脏了,你说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