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关峋蓦然想起了当年,沈辞衣初掌关府刑堂时,便毫不犹疑的亲手将一犯事的管事一刀一刀刮了的模样。
术以知奸,以刑止刑,她说自己需要以此来建立威信,最后她也确实做到了,刑堂之内,无人不惧。
往事浮光掠影般在眼前闪过,关峋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
人前的沈辞衣,是个滴水不漏的人。
相交多年,可关峋从未见她有过真正心绪起伏的时刻,她就像一座冰川,就那么冷冷地浮在水面上,分外剔透,看着好似温柔体贴,实际十分难以接近。
关峋还记得自己初见沈辞衣时,对方的模样。
那是一个黄昏。
天光之下,沈辞衣的大半张脸被余霞染透,为那双无悲无喜的眉眼平添了一分殊丽之色,清清冷冷、艳丽无双。
任是无情也动人!
真得很难想象,像她这样的人,居然会是凶残暴虐的类型。
静默中,关峋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开口道:“我老了。”
乍闻此言,沈辞衣面上的神情兀然一变。
谁能不老?
每个人踏上江湖的最初,都以为自己能永远年少恣狂。
然时间却赐予每一个人同等的刻痕。
身在江湖,谁能不老?
没有。
“这么多年的时间,让我弄懂了一件事。”
沈辞衣定定看着关峋,等其后话。
“仰慕与爱慕是不同的,人在年少之时,总会情不自禁的对容貌艳丽又实力强大之人心生向往,这是人类的共性。”顿了顿,关峋再道,“可等年纪大了,见识够了,这种向往便会慢慢淡去。”
说话间,关峋缓缓抽出了刀,他的刀不长,刀弯处有一个极为优美的弧度,好似绝代佳人的纤腰。
沈辞衣敛目看着那把刀被关峋慢慢抬起,刀尖直直地对着自己。
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一朵红艳的梅花,正正好落在刀尖之上。
关峋举着刀,简直叫人错觉他只是为了送出这朵花而举的刀。
然而,扑面的杀意和气劲告诉沈辞衣,这是朵要命的花。
果然,刀光乍起,如虹如芒,星星点点,直袭而来。
当然,沈辞衣的刀也动了,一缕暗红色的刀光夹杂着一阵摄人心魄的魔啸飞去。
双刀相击,带动气劲如波泛起,激荡纵横。
锋快残影,刀快无声,刀光如电,沈辞衣甫一出手便是杀招。
可关峋运刀,却明显有所保留,一缕刀光如电闪云飘直削中路而去,招式灵动无方,似左似右,凌厉之至,却不致命。
双刃相接,再分开,刀光起处木叶纷飞,一丈方之内都被这股威势所笼住。
“叮”一声响,刀刃再次相接,二人双目正对,沈辞衣心下一凛,与出手的招式不同,关峋的双眼,冰冰冷冷,没有一丝温度,也不带一点感情。
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之所以没有痛下杀手,只因要擒下自己,交给关缺处置。念头一起,沈辞衣慌了,瞬间的分神,已露空门。
关峋再次扬刀,沈辞衣慌忙避开要害,可刀气却顺势破开她脸上的面具。
随后,关峋目睹了一个令他永生难忘的画面。
记忆中绝美如梦的倾世容颜,被生生毁了四分之一。
沈辞衣面具下的脸,竟遍布烧焦疤痕,一块一块红肿的小疙瘩像鳞片一样爬满她的右边眼角眉梢。
半是瑶池仙子,半是修罗恶鬼。
无比丑陋,更无比恶心。
关峋见状惊惶,不敢置信道:“你的脸……”
沈辞衣一怔,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抬手捂上右眼,手心感受到一片粗糙,沈辞衣顿时尖叫了起来:“脸……我的脸,药,药,我要药!”
疯狂的招式,伴随着疯狂的神态宣泄而出。
惊诧之间,关峋已落下风,反击不得,只能招招避让。
沈辞衣也不纠缠,虚晃一招,脱身便走。
关峋错愕地愣在原地。
海棠的脸,是什么时候?什么药?难道她的脸一直如此,是靠药物维持的样貌?
昏暗的密室内,烛光闪烁。
跳动的烛火,映照着深沉的眼,眼中,迷离着一阙浮世炎凉。
注目着晕倒的李星河,林子彦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强行压下内心腾起的躁动,林子彦上前,将李星河抱了起来,放到石室中间的石床上。
多年夙愿即将达成,林子彦心痒难耐,从木桌到石床,短短的几步路,他花了十来步才走至,动作生硬,琐碎的细节太多,踏出的脚步亦拖沓无序,滞止呆板。
将人放下后,林子彦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匣子,缓缓打开。
霎时间,空气中似是有诡异万分的窸窣声音响起,哀嚎满室,一股森然阴冷的气息蓦得涌出,浩浩汤汤,遮天蔽日,仿佛一个来自地府冥界的死亡邀约,令人如坠寒冰深渊。
这颗药,是天玄老人花了上千人做实验,是林子彦用了上百条人命才炼就而成的。
林子彦的秘术功法已炼至臻境,只要将李星河身上的至阳至纯之血换入自己体内,在服下这颗药丸,他就能摆脱病体,一飞冲天。
至于长不长生,林子彦并没有那么在乎,他只想无病无痛的活一遭。
他想知道,那样的身体,那样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活下去。
这世间的大部分人总是想要活着的,就算不知道为什么要活,怎么去活,也还是想要活着,就算日子日复一日咀嚼地失了味,还是愿生如草木,逢春则绿,秋来则枯。
室外有一人捧着盏油灯与锋利的匕首走进来。
林子彦垂首深深地看了李星河一眼:“不要怪我啊,三师兄,要怪就怪你的命不好。”
顿了顿,林子彦对那人道:“动手吧。”
那人点点头,拿起泛着寒芒的匕首伸向李星河,沿着手腕动脉轻轻划下。
林子彦也对那人伸出了右手。
66# 落幕 情谊这种东西,向来诡异莫测。
就在刀锋抵上林子彦的手腕时。
通道内突来两人,一前一后,匆匆闯入,神色惊惶。
“主上,不好了,外面突然来了大批人马,将琅琊殿团团围住。”
“不好了主上,有黑衣人潜入殿内,我们的人已无声无息地死了大半。”
“什么!”林子彦猛地收回右手上前,“明王回来了没有?”
其中一人摇头:“尚未。”
林子彦皱眉沉思须臾:“给他止血,你们三个留在这里,务必看住他,我出去看看。”
“是。”
究竟是何人包围了此处?
天刀关府?还是扶摇山庄?
不可能,这两者都在自己的监视之中,若有大批人马调动的迹象,自己不可能毫无知觉。
难道是江景渊?
也不可能,江景渊那边沈辞衣已前去处理。
江景渊虽与申州三楼有莫大联系,但三楼各自的掌柜皆有自己的利害权衡,江景渊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人马点齐。
待他点齐人马,自己早已功成,离开此地。
林子彦边走边想,却始终理不出头绪。
从这个计划进行开始,林子彦便预先设想了所有的变动,亦做好了相应的防护。
李星河会看透计划从中作梗,更是在林子彦的预料之内。
但眼下局势,仍旧脱出了林子彦的计算。
到底是算漏了哪里?
凝神思索间,林子彦的思路似乎越来越清晰,又似乎越来越混乱,孤身走在通道里,不知何处的风不断吹来,隐约间有刺骨凉意不断漫起。
可当林子彦走出密道,跨过大堂,看到前院里负手而立的人时,他便明白了一切。
林子彦有一瞬恍惚,自己与他,与眼前这人,其实并没有太深的交集,虽然他们是同门师兄弟。
此时已是后半夜,微寒湿润的空气中夹杂着木叶的清香,月亮隐去,房檐下灯亮如豆,林子彦双目微红,死死盯着前方那人。
察觉身后动静,那人悠然转身。
微微上挑的眼睛上,是一对浓淡纤宜的眉,一抹不薄不厚的唇,乌发白衣,秀丽俊美,端得是雌雄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