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书没有多少,应该是只把一部分必要的藏在了这里。既然要修习并掌握法阵,就必定要画出来试一试法阵能否运行。这里记载的魔修法阵又需以人为器血为阵,一次必定不能成功,反反复复试过许多次,自然也埋葬了许多冤魂。它们无法超生,又尸骨无存,就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这解释完全说得过去,但不知为何,乔兮水心里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他觉得安兮臣有话没说出来。毕竟林泓衣那样心狠手辣的人物,让人魂飞魄散的方法他肯定会,又为什么非要留着这些人面?
乔兮水心中有疑问,但没有说出来。只道:“那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都是死了的人了,放出来也只会成厉鬼。”安兮臣道,“蒙好眼睛,捂上耳朵,动静也挺吓人的。给我一点时间,好了我叫你。”
乔兮水垂了垂眸。
他说的没错。这些东西已经尸骨无存,连具像样的躯壳都没有,被囚在地下不知多少时日,死的又十分冤屈,自然有怨念。被变成这个样子,想必魂魄也早就残缺了,没办法被超度。
而且上个暗室是血人死后才开的门,那么这个暗室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此思来想去,竟只剩下一条路能走。
想办法让它们全部魂飞魄散。使其怨念终结,再魂散天
地间。
这是最善的,也是最残酷的法子。
哪怕怨灵曾经为活生生的人。
乔兮水终究是对死人这种事于心不忍。不管怎么说,没有人真正在他面前死过,血人看上去又并不能称为人。
于是他悄悄地掀开一点蒙在眼上的发带。安兮臣偏着头站在他身旁,手上已经凝聚了一团暗雷。
他眼中如一片死水,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恨兮君杀人如麻,似乎对这种事情早已麻木。他并不考虑乔兮水考虑的,怨灵对他来说只是怨灵,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乔兮水忽然觉得很疲惫。
他废了那么多口舌,但安兮臣仍如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连一丝都不曾动摇。
他放下了手,将发带蒙好,捂上了耳朵。
不多时一声炸雷巨响。随后,一阵尖利的哭叫声从他的指缝间挤进他的耳中。
这是乔兮水第一次听见除却安兮臣之外他人的惨叫声。
恍然间,他仿佛第一次站在了这本书里,真真正正的发觉到这是个活生生的世界。
不止安兮臣是一场悲剧。所有被牵连进来的人原来都还有那么长的岁月,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但因为这一个早已死了的人要为涅槃术献身,无论是否愿意。
岁月的齿轮就这样被强制扭曲,鲜衣怒马成了一场痴妄。
他本以为他人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他知道安兮臣有罪,但也仅仅是知道罢了。他原本以为他有苦衷,他并非罪有应得。
可在这一阵崩溃绝望的哭叫声中,他怔怔的想。
安兮臣有罪啊。
他杀了那么多人,他怎么可能没有罪。
他杀了人,他夺了别人的命,夺了别人的未来。虽有苦衷,但罪不可抵。
“放过我!!”
有人在他耳边哭喊。
“道长!!求求你,放过我!!!”
又有气若游丝的声音夹在其中。
“杀了我……”有人叫道,“给我……一个痛快……”
有人嘶喊,有人哭泣,有人求饶,有人求一死。
好一个人间炼狱。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安静了下来。乔兮水却反倒浸在了这些怨灵的情绪里,垂首在膝间,不多时,果然喉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安兮臣正欲碰他,结果被一口血喷到了手上,愣了一下,转而语气微怒道:“怎么还吐血!?”
“……师兄。”
乔兮水咳嗽了两声,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你……杀了多少人……”
“我怎么知道有多少!”安兮臣气急败坏道,“你别再想这个,你若是再吐怕是得失血过多去见阎王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话……是我问你!!”
乔兮水也失去了对他的所有耐心,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壁让他看不到任何曙光。纵使他脾气再好,也没办法再跟他这榆木脑袋好声好气的耗下去了。
“你为什么总一心要去死,你稍微从自己那块地方里走出来一会儿……就比登天难吗!?这世上还有人惦记你,有人想救你!!你凭什么就看不见!?”
他越说嘴里的血就越是向外咳,眼睛越来越红,安兮臣见他吐的血越来越多,说的话也越来越咄咄逼人,气火渐渐消了去,心中那些不安变作了惶恐,仿佛遭了当头一棒似的,说不出话来:“……我……”
“你别逃了!你那点蹩脚的演技连我都骗不了,你以为能骗得了谁,最多能骗骗你自己!我是乐意为了你上刀山下火海,但我不乐意我做这些的时候你一点变化都没有!!我不想喜欢一块石头,你他妈怎么……!”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猛然一大
口鲜血自口中喷出,一下子把他的话掐断了。
安兮臣一惊,见他双膝一软,连忙上去一把扶住了他,将这失去了大部分力气好似化作张薄纸的躯体抱在怀里。
乔兮水气火仍未消,被他抱在怀里,仍不甘心的哑声叨叨着:“我……”
“先别说了!”安兮臣忙慌乱地制止道,“你别说了!等你好了再说!”
乔兮水忽的笑了一声,道:“……你不说你马上……要死了,你死了,我找谁说去啊……”
安兮臣被这话塞得如鲠在喉:“……”
“……我跟你说……”
乔兮水猛烈的咳嗽了两声,声音比先前来的更虚弱。
“……我打小,就没见过死人……从来这儿开始啊,也没见过……你跟方兮鸣一个样,护人护的比谁都好。”
“清风门、演武场,再到你的屋檐底下……我从未见过谁死。今天这些也不是……或许是我太没见过世面,这些东西……也都曾经是活人吧?”
“……我从前以为,你有苦衷,所以你杀人……也只是杀人而已。”
“……我是个混蛋。”
他说。
“你杀的人……也和你一样。”
“对。”安兮臣答道,“……和我一样。这不是你的问题,人是我杀的,和你没关系。我本来就明白,我杀了人,夺了那么多人命,也该有被杀的觉悟。”
乔兮水只愣了一下就明白了。
是吗。
是这样吗。
……是的。
安兮臣并非不听他的话,也并非不明白有人想救他。
只是他骨子里自负又刻板。或许是清风门的人骨子里生来便如此清正,他和方兮鸣一样,他也明白苦衷归苦衷,罪名归罪名,两者不可同一而语。
他明白自己杀了人,明白自己是个罪人,哪怕罪不由衷,但那也是他犯下的血淋淋的罪。
他只是想——
“我该偿罪。”他说,“我杀了人,我就活该死而谢罪。”
“对不起。”
“……我说不出来。”
他说不出来的事,却也已经传到了乔兮水耳中。
他沉默着说,“我也喜欢你”。
第111章
“我这样说,你懂了吗。”
安兮臣接着道,“我并非不明白。只不过……我没脸再回清风门了。”
顿了一会儿,他又垂了垂眸,说:“也没有哪处值得你喜欢。”
乔兮水埋在他怀里,浸在他身上的血腥味里,忽然问道:“你想偿罪……是吗。”
“……是。”
“方式……就是赴死,是吗。”
“……”
这问法听上去令人有些不适,但确确实实是实话。
安兮臣不知为何有些疲惫,于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是。”
乔兮水忽然沉默。
安兮臣垂着眸,等着他的失望——不只是失望,他做好了接住乔兮水所有即将到来的负面情绪的准备。
但想象中如滔天般汹涌的失意巨浪并未如期而至。乔兮水问完这些后,只叹息了一声。
但里头并无安兮臣想象中的失望与绝望,也没有被撇下的不甘与怨恨,就只是单纯的无奈罢了。
然后,他有些费力的直起了身,身子板直晃。安兮臣伸出手,生怕他下一秒又站不稳倒在地上。
但乔兮水推开了他。眼神瞥了瞥别处,平静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