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瑜见他捻着两枚棋子,似在比较些什么,便自行撩袍就坐。
语气平和,“侍中不曾听说?我前些时日落了水,却误打误撞地在某处山中村落,见着个雕刻仕女像的怪人。”
裴蔺原先还好好的,听了这话,却是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只怕是询安有所不知,那人的存在,先帝也是知晓的。”
竟是一下把谢瑜要说之话,都堵了回去。
若是先帝也知晓那前朝旧人的存在,貌似他所拾得的裴氏族征的确没了威胁的作用。
若是换了个别人,只怕这试探甫一开始,便被唬得心神大乱。
可谢瑜却连眼帘都不曾抬一下,他思量着棋坪上的残局,缓缓道:
“越宁王曾倒戈攻破前朝宫城,因而得封异姓王,也不知他是否知晓,您竟是好生地将前朝末帝身边的旧人藏匿供养了起来?”
先帝知不知此事,全凭裴蔺信口道来,但越宁王若是得知,又怎会不疑心他。
这是明晃晃地暗示,要将证据送到越宁王的手上了。
裴蔺此回当真是冷笑出声了。
他将捻得温热的棋子扔到坪上,起身负手道。
“天下间怕是无人不知,那前朝末帝的头颅便是我亲手斩下,越宁王有何理由猜忌于我?”
宽大的衣袖遮掩住他攥紧颤抖的手,裴蔺的语调带上了讥嘲。
“你若是以为仅仅凭此,便能胁迫我转而背弃越宁王,当真是可笑。”
见他维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情,谢瑜转过了眸光,视线穿过起伏的翠色松涛,落到了远处。
清润的嗓音似也变得悠长,“您还记得刘季责吗?”
倒是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个名字,裴蔺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说冬日时刺杀你的刺客?”
谢瑜垂着长睫,眼底渐渐凝上了一层暗霜。
果然与裴蔺有关。
刘季责死后,他令人将尸身悬到了登闻鼓上,除去指使刘季责来暗杀自己之人,又有谁能知晓刺杀自己的刺客是何人。
可裴蔺既然能毫不避讳地指出这点,想来是后续处理得极干净了。
“只怕刘季责至死都不知晓,倾覆刘氏一族的始作俑者,便是当朝的裴侍中。”
谢瑜抬眸直视着裴蔺,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我不忍看他死得不明不白,便好心告诉了他。”
难不成刘季责死前告知了他关于自己的什么把柄,裴蔺袖中的手紧握了一瞬。
刘氏一族花了心血培养出的嫡次子,未必如表现出的那般轻信,暗自藏了来往的把柄,也是有的。
可谢瑜却没有步步紧逼,而是轻轻巧巧地换了个话题。
“何必纠结于此等小事?我所图者,不过是越宁王败退出京,太子回京,继承皇位,而您也是心心念念要了却那越宁王的性命,既是如此,你我为何不能合作?”
“您曾教导过太子,先帝在时也曾于朝中百般护他储位稳固,且太子秉性仁厚,天下皆知,若是他日后继承皇位,想来许多旧事皆可一笔勾销。”
听闻此言,裴蔺轻笑出声,“你谢询安当真是好算计!”
“以前朝旧事迫我,又以越宁王的性命诱我,如今又打出太子仁厚的旗号。”
谢瑜声音平静道,“只是不知裴侍中意下如何?”
“你倒是口齿伶俐,说不定手中便还握着什么把柄。如何?可是打算在越宁王死后再来与我清算?”
裴蔺轻掀起香炉的铜盖,慢悠悠地扔下几枚香丸,既不说好,又不说不好。
两人一时都不曾说话。
有风抚过簇簇翠色浓郁的松针,松涛声此起彼伏,越发弥静。
谢瑜状似无意道,“难不成堂堂门下省侍中,位比宰相的裴蔺,裴侍中,还会惧我这等晚辈不成?”
这话他说的随意,也深知裴蔺定不会中如此拙劣的激将法。
不过是刺探他此时的态度罢了。
“为我抚一曲吧,”裴蔺捡起棋坪上的棋子,“便抚那首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摔琴别子期。
昔日听出曲中之意的知音离别人世,伯牙悲痛摔琴,终身不复鼓琴。
谢瑜并未再拒绝。
只因裴蔺此言,在他听来,便是答允了。
倒是没想到,在裴蔺心里,那前朝末帝竟是子期一般的存在。
修长如玉的手指下勾剔着丝弦,谢瑜不动声色地掀起眼帘,便见那人专注地将棋子摆回残局模样。
原来世人所传当真不实。
裴蔺于松林中一待一日,从不是对弈,而是在一遍遍地复原残局而已。
大约是曾与前朝末帝下过的残局吧。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却并未放在心上。
待到清隽修长的郎君身影离去,裴蔺才用巾帕捂住了口,猛烈地咳了起来。
自谢瑜来时,便塞在心窍处许久的殷红血色,终于在巾帕上晕染成了一片。
“若非是我命不久矣……”
他抚掌而笑,唇边血迹斑斑,意味不明道,“到底是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藕丝印泥就是指龙泉印泥~
第69章 两心
松林外, 谢觉脸色沉沉,像是结了寸余冰霜,直挺挺地肃立在石板铺就的小径上。
待见到熟悉的身影缓缓步出, 他才松了一口气。
心知这不是打听的时机, 谢觉硬生生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护着自家郎君回了府。
待回到了谢府,他犹豫再三,还是转向了书案边端坐着的清俊郎君, 问出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郎君,裴侍中当真会答应与太子合作吗?他这汲汲营营地忙活半辈子,都是图什么啊。”
接过了谢觉讨好慇勤递上的茶水, 谢瑜抿了一口温热,才抬眼瞥了下满脸疑惑的下属。
他细细地端详着碧色天成的杯盏,语气轻飘飘的,仿若几不可见的茶烟一般。
“你道那裴蔺是何种人?圣人,贤者,庸人, 小人, 亦或是仙佛?”
谢觉苦着脸, “您这不是为难我么?我哪分得清这些。”
“圣人者, 无善无恶, 贤者, 则是善多恶少,善少恶多往往被称之为庸人,有恶无善便是小人。至于仙佛,却是有善无恶。”
价值数金的杯盏随意被搁置在茶盘中,落下的声响悦耳且清脆。
谢瑜轻抚着笔架上悬起的, 一只针脚粗劣的荷包,唇角微微挑起,极为温和地问了句。
“你觉得他是何种人?”
虽然郎君解释的很详细,谢觉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叫他怎么说。
裴侍中在朝中为官多年,官声一向不错,是少见清廉有为,若否,也不至于有许多官员追随。
若不是此回他跟着郎君,知晓这些根底,实是难以想像,那样一人,竟是花了二十余年,暗地里除掉了许多世家,甚至还跟越宁王勾结多年,一手筹划了如今的洛京之局。
他琢磨了半天,似乎和哪个都不搭边,只好反问了句。
“郎君您觉得,裴侍中是什么样的人?”
郎君眉眼温润且雅致,举止轻柔地摩挲着指尖的荷包,如同在摩挲自己最心爱之物。
“可称国士,却非是本朝的国士,而是前朝末帝的国士。譬如那为主公复仇的豫让,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死前仍厉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豫让毁身潜伏,一心只为主公报仇之事,谢觉是知晓的,他思量着,忽而觉得哪里不太对。
“您说的,怎么跟您问的又不一样!”
谢瑜搭着眼帘,长睫覆眼,像是没了与他分说此事的兴致。
心知肚明自己又被摆了一道,谢觉敢怒不敢言,刻意重重叹了口气,撇着嘴角出去了。
书房内便只留下了若有所思的郎君一人。
裴蔺是何种人?
谢瑜其实不甚在意。
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藉着前人旧话,与谢觉随口戏言而已。
何为善,何为恶?
天下间多的是在一人眼中为善,另一人眼中至恶的行事。
雕花窗墉曳斜进的光线灼灼,越过书画屏风,被分割出明暗的界限,为那张清俊雅致的面容同时蒙上了朦胧模糊的阴影与明朗。
便是今日他不往,裴蔺也定会答允这桩合作。
原因也简单,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皆为利趋,可因利而合,亦可因利而分。